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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55章 影 ...

  •   风。

      冷风如刀,卷起满地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荒凉的古道。

      暮色深沉,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终于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远处,一盏孤灯。

      灯在一间破旧的客栈里亮着,光线昏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客栈的招牌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疲惫旅人的叹息。

      店里人不多,角落坐着个青衣人。他很年轻,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久不见日光。他的手指很长,很稳定,正用一块素白的绢布,缓缓擦拭着桌上的一柄连鞘长剑。剑鞘是普通的乌木所制,毫无纹饰,但他的动作却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老者。老者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宛如暗夜里的寒星。

      “你终于来了。”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 “我来了。”青衣人没有抬头,依旧擦拭着他的剑鞘。 “为了那东西?” “是。” “值得吗?”老者叹了口气,“那并非祥物,沾惹者,多半难得善终。”

      青衣人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世间事,有多少是问值不值得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就像这阵风,它吹它的,我走我的,无关值得,只是……必须如此。”

      “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必须如此。”老者目光如电,扫过青衣人苍白的面容,“但他们都错了。” “或许我是对的。”青衣人终于抬起头,看向老者。他的眼睛也很亮,却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您守了它这么多年,不也安然无恙?”

      老者缓缓摇头,伸出了他的右手。那只手,缺了三根手指。断口处平滑如镜,仿佛被极锋利的东西瞬间削断。 “这便是不‘善终’的代价之一。”老者的声音里听不出痛苦,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我失去的,远不止这几根手指。”

      青衣人的瞳孔微微收缩。“我听过您的故事,‘残翁’前辈。据说当年,您是为情所困?” “‘情’?”残翁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磨砂,“那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刃,不见形迹,却能伤人肺腑。与那‘东西’相比,孰强孰弱,犹未可知。”

      就在这时,客栈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背对着门外无边的黑暗。来人身材高挑,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紫衫,面覆一张做工精巧的银白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难测的眼眸,顾盼之间,竟无端带来一股沉重的压力,连桌上的灯火都为之猛地一暗。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紫衣客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分辨不出年纪,也听不出悲喜。他的目光掠过残翁,最终落在青衣人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手中那柄乌鞘长剑上。“是为了‘影’,还是为了‘她’?”

      青衣人握着剑鞘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与你何干?” “自然有关。”紫衣客缓步走入,步履轻盈,点尘不惊。他在桌旁坐下,恰好与残翁、青衣人形成三角之势。

      “影”,是一个名字。它不是人名,也不是剑名。它是一种存在,一个传说。据说,“影”无形无质,却能映射人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得“影”者,或可窥见天机,或可了却夙愿,但也可能……万劫不复。

      残翁看着紫衣客,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阁下也是为了‘影’而来?” “不全是。”紫衣客的语气依旧平淡,“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位兄台的故事。”他看向青衣人,“一个本该在江南烟雨中抚琴弄笛的雅士,为何会携剑踏入这塞北的杀局?”

      青衣人沉默片刻。“雅士已死。” “死于何物?” “死于……弦音断绝之时。”

      残翁忽然插口:“传闻江南有一位奇女子,精于音律,尤擅琴技,其声能引百鸟和鸣。可惜,天妒红颜,一场怪病,夺去了她的听觉,自此,她便再未触碰过琴弦。”

      青衣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如今何在?”紫衣客追问。 “不知。”青衣人缓缓闭上眼,“我寻遍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直到……我听闻了‘影’的传说。”

      “你认为‘影’能治好她的耳疾?”残翁的目光变得锐利,“还是你认为,‘影’能让你忘记这份求而不得的苦楚?” “我不知道。”青衣人睁开眼,眼中竟有了一丝罕见的迷茫,“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它。”

      紫衣客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透过面具,显得分外诡异。“所以,你来了这‘忘川古道’,寻找通往‘影之居所’的引路人?”他的视线转向残翁。

      残翁不语,只是用他那残缺的手掌,摩挲着粗糙的桌面。 “引路人不只一个。”良久,他才沉声道,“‘影’之所在,飘忽不定,唯有手持‘信物’者,方能感应其方位,开启入口。”

      “信物?”青衣人目光一凝。 “便是你手中之剑。”紫衣客接口道,“乌木为鞘,玄铁为锋,其名……‘断念’。”

      青衣人猛地握紧了剑柄。 “你如何得知?”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紫衣客道,“譬如,我知道那位失聪的女子,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话音未落,青衣人身形骤起,如一道青烟,剑已出鞘三分! 剑光并不耀眼,反而是一种沉敛的乌光,带着一股冰冷决绝的意味。

      残翁枯手一按桌面,一股无形的气劲弥散开来,将那凌厉的剑气压下。“年轻人,稍安勿躁。”

      紫衣客却似浑然未觉方才的凶险,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还知道,下毒之人,并非与她有怨。” “那是为何?” “是为了你。”紫衣客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有人不想你得到‘影’,或者说,不想任何人借助‘影’的力量。”

      “是谁?”青衣人声音冰冷。 “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紫衣客道,“一个你绝对信任的人。”

      青衣人脸色再变,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面孔,最终定格在一张温文尔雅的脸上——他的挚友,医术高超,曾为那女子诊治多次,却每次都摇头叹息。

      “不可能……”他喃喃道。 “世间事,有何不可能?”残翁叹息,“信任本身,有时便是最危险的利器。”

      “信物已现,觊觎者众。”紫衣客环视四周,“这小小的客栈之外,此刻不知埋伏着多少双眼睛,等着你带我……不,是带我们,找到‘影’的入口。”

      青衣人死死盯着紫衣客。“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紫衣客淡淡道,“重要的是,你想救她,而我想知道真相。我们目标虽异,路途却同。”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良久,青衣人缓缓将剑推回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残翁看着达成微妙合作的两人,眼中忧虑更深。“‘影’之试炼,非同小可。它不会赋予你力量,只会揭示你内心最不愿面对的真实。那份真实,或许是救赎,也或许是……彻底的沉沦。你们,准备好了吗?”

      青衣人与紫衣客对视一眼。 “带路吧。”青衣人道。

      残翁站起身,走向客栈后院。那里有一口枯井,井口被巨石封住。他示意青衣人上前。“以‘断念’触之。”

      青衣人依言,将乌鞘长剑的剑尖轻轻点在巨石之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巨石表面,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光影扭曲,逐渐形成一道模糊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门户。

      “穿过此门,便是‘影域’。”残翁的声音带着警告,“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守住本心。”

      青衣人深吸一口气,率先迈入光门,身影瞬间消失。紫衣客紧随其后。

      残翁看着两人消失,伫立片刻,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夜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光门之后,并非想象中的洞穴或殿堂,而是一片虚无的空间。上下左右,皆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脚下一条由闪烁微光铺就的小路,蜿蜒通向远方一片朦胧的光晕。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这条光路上,脚步无声。忽然,周遭的黑暗开始流动,幻化出种种景象。青衣人看到了一片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一座精致的画舫上,传来清越动人的琴声。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正背对着他,素手轻抚瑶琴。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唤道:“芷容……” 那抚琴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清丽绝俗,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容颜。然而,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那是失聪后,她看向这个世界的样子。

      景象再变。他看到自己与那位温文尔雅的挚友把酒言欢,畅谈人生。然而,在挚友转身为他斟酒的刹那,袖中一丝几不可见的粉末,悄然落入了他的杯盏。那时,他正因那女子的病情而心力交瘁,竟浑然未觉。

      “为什么……”他嘶声问道,尽管知道这只是幻影。幻影中的挚友仿佛听到了他的质问,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令人心寒的算计。

      “看清了吗?”紫衣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平静,“这便是‘影’的力量,它不创造,只映照。映照出过去被忽略的细节,映照出人心隐藏的暗面。”

      青衣人身体剧烈颤抖,愤怒、悲伤、背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稳住心神!”紫衣客低喝一声,“你若在此地失控,便永远无法走出这片虚无,你的意识将被这些真实的幻影吞噬,同化。”

      青衣人猛然惊醒,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在哪里?”他问的是那位挚友。

      “就在外面。”紫衣客道,“或许正与那些埋伏者在一起,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进来收拾残局,或者……永远封存这个秘密。”

      道路的尽头,光晕之中,悬浮着一个物体。它非金非玉,形状不规则,表面光滑,像是一面失去框骨的镜子碎片,又像是一滴凝固的黑暗。它缓缓旋转着,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仿佛在呼唤着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恐惧。

      “那便是‘影’的碎片?”青衣人问。 “是,也不是。”紫衣客的回答依旧玄奥,“它可以是任何形态,取决于看到它的人。此刻,在你眼中,它或许与那女子的耳疾有关;在我眼中,它或许关联着另一桩谜案;而在外面那些人眼中,它或许是力量,是财富,是权势的象征。”

      “我们该如何做?” “触碰它。”紫衣客道,“然后,面对你自己。”

      青衣人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点向那块碎片。在他的指尖接触碎片的刹那,无数纷乱的念头、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更多细节,关于挚友的动机,关于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组织,关于“影”所牵涉的更大因果。庞大的信息流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冲垮。

      与此同时,紫衣客也伸出了手,触碰碎片。他的身体微微一震,面具下的眼神骤然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了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原来……是这样。”紫衣客喃喃自语。青衣人猛地收回手,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清澈了许多,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我明白了。”青衣人道,“‘影’不能治愈她。” “但它让你明白了何以为‘因’。”紫衣客接口,“知道了症结,便有了解决的可能,哪怕那道路依旧漫长。”

      碎片的光芒渐渐暗淡,最终化作一片普通的顽石,跌落在地,悄无声息。周围虚无的黑暗也开始消退,他们发现自己仍站在那口枯井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的幻梦。

      但他们都清楚,那不仅仅是梦。青衣人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念”剑,此刻,这柄剑给他的感觉已然不同。

      “你接下来要怎么做?”紫衣客问。 “去找他。”青衣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问一个清楚,要一个交代。”

      “然后呢?” “然后,带她离开江南,去塞外,去苗疆,去海外……总有方法,总有人,能解此毒,复其听力。”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那是一种基于残酷真实之上的希望,反而更加稳固。

      “你不杀他?”紫衣客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青衣人摇了摇头。“杀戮若能解决根本,世间早已太平。况且……”他顿了顿,“他曾真心待我,那段情谊,并非虚假。即便如今立场相悖,过往的温暖,不该被彻底抹杀。”

      紫衣客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比我预想的……要清醒。”

      青衣人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因为‘影’让我看清,沉溺于恨,与沉溺于情,同样是迷障。我要救她,首先要让自己……走出来。”

      “很好。”紫衣客点了点头,“那么,此地之事已了。”他的身影开始向后飘退,融入夜色。“或许他日,我们还会再见。”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青衣人独立院中,许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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