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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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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庭中银杏叶落了一地金黄。
这日高舒沅正在小厨房亲手调制一种新茶。不是王府惯用的庐山云雾,也不是她平日偏好的梅花雪蕊,而是取陈年普洱为底,佐以少许桂花与橘皮,正在小火上慢慢煨着。
挽星有些不解:“王妃,这茶方子倒是新奇。”
高舒沅用银勺轻轻搅动茶汤,目光沉静:“前日听王爷咳了两声,普洱性温,桂花散寒,橘皮理气。秋日干燥,饮这个正好。”
她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尽一个王妃的本分。但挽星却注意到,王妃居然记得王爷前日那两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咳。
茶汤将成时,外头传来通报,王爷往澄心园来了。
高舒沅手上动作未停,只道:“请王爷稍坐,茶就好。”
扈啸如踏入澄心园时,闻到一股独特的茶香,不似平日清冽,带着温厚的暖意。他看见高舒沅正从厨房出来,手中捧着白瓷茶壶,衣袖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那枚素银镯子。
“王爷请用茶。”她为他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
扈啸如接过茶盏,茶汤橙红明亮,香气醇和。他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喉而下,连日来批阅奏折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暖意驱散了几分。
“这是什么茶?”他问。
“随手调的,还没有名字。”高舒沅在他对面坐下,“王爷觉得如何?”
他又品了一口,细细感受:“普洱为底,加了桂花……还有橘皮。滋味醇厚,回甘清甜,很适合这个时节。”
他竟然一口就品出了所有的配料。
高舒沅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浅浅的笑意:“王爷懂茶。”
“年少时在军中,冬日寒冷,常与将士们分饮粗茶取暖。后来……”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先帝赏过一些好茶,慢慢也就懂了。”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及过往。不是朝堂权谋,不是军国大事,只是关于茶。
高舒沅静静听着,没有追问。她看着他握着茶盏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此刻却在她的小院里,品着她亲手调制的茶,说着年少时饮粗茶的往事。
“妾身少时,母亲也常调茶。”她轻声开口,目光落在袅袅茶烟上,“江南多雨,每逢梅雨季,母亲总会用老白茶配些紫苏,说是祛湿健脾。那时总觉得味道奇怪,如今……却再也喝不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故国,提及逝去的亲人。没有哀戚,只有淡淡的怅惘。
扈啸如看着她垂眸的侧影,烛光在她长睫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知道她在克制着怎样的情绪。亡国之痛,丧亲之悲,都被她妥帖地收敛在这副沉静的表象之下。
他忽然想起调查中关于她母亲的只言片语——
那位出身江南书香门第的前朝皇妃,雅善茶道。
“若有机会,”他听见自己说,“可以试试紫苏配熟普。”
高舒沅抬眸看他。
四目相对,茶香氤氲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不是刻意的试探,不是利益的权衡,只是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人,在这一刻,看见了彼此灵魂深处相似的孤独。
那日后,扈啸如来澄心园的次数莫名多了些。
有时是送几本她可能感兴趣的孤本典籍,有时是询问府中某件琐事的处置意见,有时甚至只是在她煮茶时,静静地坐上一刻钟。
这夜月色极好,他来时,高舒沅正在院中石桌上摆弄一副残局。
“王爷可要手谈一局?”她抬头问他。
扈啸如在她对面坐下。这一次,不是隔着夜色无声对弈,而是真正地面对面。
棋至中盘,局势胶着。
“王爷棋风稳健,步步为营,只是……”高舒沅落下一子,“有时过于谨慎,反而会错失先机。”
扈啸如看着棋盘,没有立即落子:“年少时也曾锐意进取,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才明白稳扎稳打的重要。”
“是,先帝的事吗?”她轻声问。关于先帝早逝、他临危受命辅佐幼帝的往事,朝野皆知。
扈啸如沉默片刻,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跳跃:“先帝是我兄长。他走时,君珩才八岁。朝局不稳,外敌环伺,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说得简略,但高舒沅能想象那时的凶险。一个年轻的亲王,要如何在虎狼环伺中护住幼帝,稳住江山?那些年,他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王爷很爱重陛下。”她说的不是君臣,是叔侄。
扈啸如摩挲着手中的黑玉棋子:“兄长待我至诚。他临终前将君珩托付于我,我答应过他,必护君珩周全,守这江山太平。”
这是他背负的责任,也是他孤独的源头。至高之位,亦是至孤之境。
高舒沅看着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忽然明白了为何他总是一副冷硬模样。不是天生冷酷,而是不得不将自己打磨成最坚硬的铠甲,去守护他要守护的一切。
就像她,不得不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在温顺的表象之下。
“妾身明白。”她轻声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扈啸如抬眸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秋水,倒映着他的影子。这一刻,他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孤独,同样的坚韧。
“你呢?”他忽然问,“在故国时,可曾……”可曾有人相伴?可曾有过无忧的岁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唐突。
高舒沅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涩意:“身为公主,婚事从来不由己。父皇子嗣不丰,母亲去得早,后来,便是国破家亡。”
寥寥数语,道尽半生飘零。没有抱怨,只是陈述。
她执起白子,落在棋盘一处:“不过都过去了。如今这样,也很好。”
扈啸如看着她落子的位置——
一着妙手,瞬间盘活了半边棋局。就像她这个人,在绝境中,总能为自己寻到一条生路。
他看着棋盘,又看看她,忽然觉得心头某个坚硬的地方,悄然松动。
夜风吹过,带着桂子的余香。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对弈。
棋局终了,竟是和局。
扈啸如起身离开时,高舒沅送他到院门口。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他回头看她,月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清辉。
她站在门内,微微颔首。
走出澄心园很远,扈啸如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他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第一次觉得,这清冷的月光,似乎也有了温度。
而高舒沅回到院中,看着石桌上那局和棋,指尖轻轻拂过他还坐过的石凳。
茶凉了,棋散了,但有些东西,却在这秋夜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