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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暗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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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路的内侍沉默寡言,脚步匆忙,并非前往皇帝或太后日常起居的宫殿,反而引着沈惊弦穿过一道道愈发幽深的宫墙,走向后宫西侧一处更为僻静的宫苑——凤仪宫。
这里,是已故元敬皇后的旧宫。元敬皇后薨逝多年,先帝并未立新后,此处便一直空置,只留少数老宫人看守,平日鲜有人至。深夜宣召他来此抚琴?沈惊弦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暗暗将周遭环境与路径记在心中。
宫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又在他身后合拢。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巨大的宫殿衬得空旷而阴森。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引路内侍将他带到正殿外便止步,躬身退到阴影里。殿内,一个身着深紫色宫装、面容严肃的老嬷嬷迎了上来,目光如鹰隼般在他身上扫过,低声道:“沈乐师,请随奴婢来,太后娘娘已在等候。”
太后?沈惊弦心中一凛。太后常年礼佛,深居简出,连麟德殿国宴都未必出席,为何会在这深夜,在这废弃的旧宫召见他一介乐师?
他抱着琴,跟随老嬷嬷走入内殿。内殿的光线稍亮些,却依旧压抑。只见一位身着暗金色凤纹常服、头戴简单珠翠的妇人端坐在上首的软榻上,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与疲惫,正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赵太后。
而更让沈惊弦心中巨震的是,太后身侧,竟站着一位他绝未料到会在此处见到的人——国师玄玑子。
玄玑子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八卦道袍,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他深得太后信重,常入宫讲经说法,但在朝中名声毁誉参半,清流一派多斥其装神弄鬼,蛊惑圣心。萧执对其亦是不假辞色。
他为何会在此?
“罪奴沈惊弦,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千岁。”沈惊弦压下心中惊疑,依礼跪拜。
“平身吧。”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倦意,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抬起头来。”
沈惊弦依言抬头。
太后看着他,眼神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像……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这通身的气派……”她话未说尽,却已足够让沈惊弦心头狂跳。像谁?像他已故的父亲沈文清?还是……另有所指?
国师玄玑子适时开口,声音缥缈:“太后娘娘,此子命格确与星盘所示相合,乃‘破军’转世,身带紫气,却又蒙冤煞缠绕。其琴音,或可沟通天地,安抚亡灵,涤荡宫闱积郁之阴霾。”
沟通天地?安抚亡灵?沈惊弦听得脊背发凉。这国师,分明是将他往神鬼玄说之上引!在这深宫之中,与这些怪力乱神牵扯上关系,往往是取死之道!
太后却仿佛深信不疑,她看向沈惊弦,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沈惊弦,听闻你琴技通玄,连摄政王与北狄王子都为之赞叹。今夜,你便在此,为哀家,为这凤仪宫,抚琴一曲。需用心,需……竭尽你之所能。”
她话语中的暗示,让沈惊弦遍体生寒。这绝非普通的抚琴静心!
“不知太后,想听何曲?”他稳住心神,问道。
“就弹……”太后目光幽深地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就弹《招魂》吧。”
《招魂》!这是一首早已失传、只在某些古籍野史中有零星记载的古曲,传说其声凄厉,能引动幽冥,寻常人根本不敢轻易弹奏,更遑论在这深夜的废弃宫殿中!
沈惊弦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太后的意图!她并非只是想听琴,她是想借这失传的《招魂》曲,以及自己这个被国师认定为“命格特殊”的乐师,来召唤……元敬皇后的亡灵?!她想做什么?询问先帝往事?还是……涉及更深的宫闱秘辛?
他若弹了,无论是否“灵验”,都将彻底卷入这最顶层的、也是最危险的宫廷秘事之中,再无脱身的可能!甚至可能被冠以“巫蛊惑乱”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明鉴,”沈惊弦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为难,“《招魂》一曲,早已失传,罪奴……闻所未闻,实在不敢也不会弹奏此等涉及幽冥的禁忌之曲,恐惊扰太后圣体,污秽宫闱清静!”
他必须拒绝!绝不能踏上这条险路!
太后脸色一沉,周身瞬间散发出迫人的威压:“你不会?国师推演天机,指明唯有你的琴音,配合特定时辰方位,方能生效!你竟敢推诿?”
玄玑子也拂尘一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玄奥:“沈乐师,此乃天命所归,非你所能抗拒。太后思忆故人,心切所致,你若能成全,便是大功一件,往日罪责,或可酌情减免。若执意违逆……”他话语未尽,威胁之意却溢于言表。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那老嬷嬷和阴影中的内侍,目光也如同毒蛇般锁定了沈惊弦。
沈惊弦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冷汗浸湿了内衫。怎么办?硬抗到底,此刻便有性命之危!屈从弹奏,日后便是万丈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冰冷彻骨、却在此刻如同天籁的声音:
“深更半夜,太后不在慈宁宫安寝,为何在此废弃宫苑,召见乐师?”
殿门被无声推开,萧执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衣墨冠,神色冷峻如万年寒冰。他目光如电,扫过殿内众人,在跪伏的沈惊弦身上停留一瞬,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太后和玄玑子身上。
他竟来了!
沈惊弦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脱力。
太后强自镇定,语气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原来是摄政王。哀家……不过是偶感烦闷,听闻沈乐师琴艺不凡,特召来解闷罢了。”
“解闷?”萧执缓步走入殿内,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强大的气场瞬间掌控了全场。他瞥了一眼沈惊弦怀中的古琴,又看向玄玑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何时解闷,需要劳动国师大驾,还需在这前皇后旧宫,深更半夜进行?莫非,国师除了炼丹修道,还兼通了音律辅导之职?”
玄玑子在他迫人的目光下,面色微白,躬身道:“王爷说笑了,贫道只是恰逢其会,为太后讲解经义。”
“是么?”萧执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太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后凤体欠安,当静养为宜。这些神鬼之事,虚无缥缈,还是少沾染为妙,以免……损了皇家清誉,动了朝廷根基。”
他话语中的警告,毫不掩饰。他在告诉太后,她私下做的这些事,他并非不知,而他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太后脸色一阵青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萧执的权势,足以颠覆朝野,绝非她一个深宫妇人所能正面抗衡。
“至于你,”萧执的目光终于落在沈惊弦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宫中自有规矩,乐师不得擅入后宫禁地。还不退下?”
“是!罪奴告退!”沈惊弦立刻叩首,抱着琴,几乎是逃离般地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凤仪宫。
直到冰冷的夜风再次吹拂在脸上,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今夜之事,凶险万分。若非萧执及时赶到……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宫苑轮廓,心中寒意更盛。太后与国师,究竟在谋划什么?而萧执,他又知道了多少?他救自己,是为了阻止太后的计划,还是……为了保住他自己感兴趣的棋子?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而他知道,经此一夜,他与萧执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缠绕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