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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半屏电火光拟红莲寺 满池花叶色隐绿珠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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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昭缇常在大课间睡觉,已经修炼出主动免疫一切噪音的奇功。甚至在世界几大体育赛事进行期间,全班一大半人簇拥在教室平台前,频繁爆发出分贝震天的喝彩声,她的美梦仍然坚不可摧。随隐娘娘修炼蝙蝠功后,入睡更是得心应手。
然而就在今天,她被同一批人惊醒了。
先是一声尖利的啸叫,然后在一阵叫骂中,又振荡交响起或受惊或兴奋的尖叫。梦中宁静的黑暗惨遭破碎。
她抬头看讲台方向,只见人已散了大半,余下的人站位变得疏落不少,似在跳篝火舞,满面红光,都在上蹿下跳,一阵骚乱,却没有一人敢真正靠近热源,敬畏如上行政楼面圣。
再细看,屏幕上有两重分屏,色系迥异。有一大片是绿色的,时不时出现不同男人的特写。另一块分屏是竖屏比例的画面,尽管有大量的粉色绿色弹幕冲刷而下,仍然盖不过背景炽热的火光。
平台已经静音,画面中的男子痛苦张着口,无声呐喊着,身后熊熊燃着一团火,映着身前晦暗。身体扭曲着,却不倒下翻滚在画面外将火压灭,仍以诡异的扭曲姿态勉强立着,像一株蜷曲着急速枯萎的玫瑰。
从他胸前依稀能看出穿的是白色对襟大褂,染着的血逐渐由紫转黑,附在布料上随大幅动作凋落。
男子双手紧紧扒在燃烧的头皮上,终于转过身,背对着镜头,后背赫然密密麻麻扎满大小不一的木棍,一下扫落桌上各色风水仪器,占据所有镜头。目测有半指粗的木棍上,火势大得竟像在焚烧纸张,像是一片长在人上的花林,根部是一片黄焰粘连在皮肤上,吸取着类似精气魂魄的能量,便源源不断生出大朵红焰。
卢昭缇远远看着,轻轻哇哦一声。
虽然不过是短剧,这特效倒不一般,镜头沉浸感亦恰到好处,火光中狰狞的面孔愈发暗下去,躯体散发强光似是琉璃佛像,暴烈得颇有美感,很容易引人看下去。
想想,还是不妥。暴力美学固然能刺激分泌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不过真要欣赏起来,未免太累。毕竟,节能原理第二条便是“不得大悲大喜”。啊,还有第四条是“警惕沉浸倾向”。一想起来,她遂欣然遵守。
这个男人烧了很久,也不见变身,或者有第二个人出镜,将他点化为金丹。作为短剧,这诗意镜头的时长未免过头了。他们能找出如此不急于叙事的短剧,倒也是奇观。
四下里的人似乎都畏惧屏幕中的火,鼠标与键盘在逃乱前落在讲台上,也不敢去取。幸好,在康奶奶来到前,岑知宪毅然冲到屏幕前,掐断这不知名的短剧。
卢昭缇看向林麓绮,后者面色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余下人急忙赶回座位,翻起桌面上现有的试卷。
康素凡进了教室,见平台上满屏的绿茵场,冷哼一声,开头仍是雷打不动的那句:
“你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呢?为什么不到讲台上领读?”
俞小萄举起手,随手抽了一沓资料,敛声屏息小步跑到讲台上。
当然还不能开始。康素凡一旦在某个班停下,开了演讲的头,不走完一整套流程是不会罢休的。
不知她最近接触了什么,这次的自由发挥环节竟由几个新媒体工作者说起,不同点是有老有少,学历迥异,领域多元。而共同点倒是容易理解:都在前几天的某个会议上,荣幸能与中学高级教师康素凡握过一次手。
而其中一个才俊,好巧不巧,她老早就认识。
“我跟他的父母是多年老友,夫妻两个都在外企工作,十年前调回我们市当高管。之前两人工作忙,疏忽培养孩子的学习习惯,导致在高二时呢,学习成绩相对落后于预期。好友一场,我便友情辅导过一段时间……”
按理来说,凭她中规中矩的大半生,倒不可能有跨越这么多阶层的生死之交,竟能每一年在每一届高三的每一个班各讲一个,素材库竟还尚未穷尽。
不过,听众心知肚明,这一段段君子之交也许不见得是假的,只不过未必都始于微末,大多数是从对方拎着名贵水果登门拜访时开始算起,之后有幸未清零的年数便兑换成了友谊。
“我呢,不着急一上来就拿着课本给人上课,那样跟收钱上门的家教有什么区别呢?呵呵。没有的。老师呢,和这位同学像好朋友一样聊了聊,发现人家很了不起的一点。那时候人家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年纪吧,但饱读国学经典,对风水很有研究。”
卢昭缇蓦然间有一种错觉,教室里的空气在一瞬间,因为没有人在呼吸,停止流动了一小会儿。
后面果然还是老套路。中产阶级的孩子与她一席谈后,稍微发奋上了本科线;家庭条件远不如康素凡的——这类多数是她的亲戚,努力上了国内重本;有钱人家呢,在她介绍的留学中介努力之下,去了国外读本科。这位风水小哥后来被送到新加坡,前几年回乡,全职经营开在海街商业圈的一家风水馆,闲暇玩玩直播,一不留神火了,前几天还作为本地有知名度、影响力的网络新力量,有幸与康素凡参加同一个会议,有幸握了手。
“以前呢,他还是一心只读中国的书。我就跟他说,要把眼界打开,也借鉴国外的文化,才能有健全的灵魂。出了国之后,他便kept in mind what I've put into his head,有了要学贯中西的态度。”
林麓绮不小心笑出声,只好以咳嗽掩饰。
“就比如说他的账号吧,你们有空也可以看看他的视频,学点知识,就不要整天看一些没营养的东西,看了像动物园一样大喊大叫的,没有一点示范性高中学生该有的样子。人家怎么个学贯中西法呢?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张骞的‘骞’字,又姓‘谭’,所以就根据阿拉伯名著《一千零一夜》和《天方夜谭》两本书书名,(众人同时抬头,欲言又止),起了账号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老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星夜千千共奇谭’,是他吗?”
康素凡讶然,望向声音来处,是级排名一百开外的施力鸣,她当然不认识。此时他脸上逐渐漫起对自己嘴快的忏悔。
“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不错。这位同学已经关注了是吗?很好,我相信这位同学已经跟着他学过很多古代的文化常识了吧?比如说……”
先是有人不小心漏出一声轻笑,即便眼疾手快捂住了,还是挡不住哧哧声传开来。卢昭缇本打算将下巴搭在水杯上佯装端坐,继续睡觉,听着如此声音倒也勾起些许好奇心,暂时顾不上“不问闲事”的低能耗原则。
康素凡被满室各种怪异的笑腔包围,正要发怒,腰包的手机却哄然奏起近来街头巷尾常响起的一首舞曲的副歌部分。
德高望重的年级长显然未做好在此时展示自己追求与学生共频的品德,一顿手忙脚乱扯开拉链,接通还未问好,对面便传来一声恸哭。尽管没开免提,周围仍有少数人清晰听见了。
康素凡一走,卢昭缇便撤走支架,趴下。刚闭上眼不久,祝哲文便踩着铃声进了教室,宣布本班语文科目的大二轮复习正式开始。
卢昭缇伸手取回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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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帮忙免了今日大课间的跑操任务,卢昭缇不好责怪这场雨,但湿漉漉的植物园实在不好走,即便是石砖小径上,也可能时不时从打落的黄叶中跳出小巧的□□。
拴在门前的泰迪犬熊仔见了她,兴奋晃动起还未运去做手术断去的小短尾巴。
她刚要掏出火腿肠,余光便看见园丁何伯拖着园艺剪走近。
“喂!不要乱给熊仔喂东西啊!”
说罢抬起园艺剪,吓唬她一般,凶狠开合几下。
卢昭缇没心思配合他作出惊吓貌,强拉起嘴角三秒,便绕开老伯,走另一条分岔小径进了植物园。
刚入秋不久,然而树叶已经开始松动,飘零如她的头发。大概何伯只顾着照顾自己种的蔬菜,尚未来得及打理满径落叶。雨从昨夜下到现在,浸透一切活物死物,于是腐草化蝇,化蚊,化□□。
她一边绕过各色可疑的树叶堆,一边运起蝙蝠功,驱开汹涌而来的蚊子。
按今早在课本里找到的纸条,两位师姐要在枯池里与她见面。
枯池原作养鱼养龟用,后因常有人想自溺其中而屡屡摔伤,或是在池底沉藏封装好的违禁物品,于是由行政楼方面下令抽干池水。因为当年铺底的瓷砖由某知名校友捐赠,实在不好意思铲除填池,只好一枯再枯,定期每过一季处理一次落叶,便搁置。
看表,大概还有二十秒,她们便要——
“迟到了你。”
她看不到说话的人。
“原定约好四十分在‘池里’见面的,不过念在你第一次执行任务,就不计较这个啦。现在跳进来吧!”又是另一道声音。
卢昭缇平湖般的脸色终于泛起惊恐。她看着满池散发着土臭素的残花败叶,间杂着不同品牌的零食饮料包装纸,五光十色得叫人警惕。
“好脏。”想了想,为了“不要浪费载体”原则,还是诚实说出理由。
首先说话的那道声音很响亮地嗤笑一声。
另一道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劝她:
“没有关系啊,衣服洗干净就好了。不过呢,脸要是丢尽了,可就难办了哦。不要以为下了雨,来植物园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哦。听声音,现在有一男一女在向这边接近,手拉着手。他们要是看到了你,我们就会暂时关闭入口,如果你卡点跳的话,很有可能会摔伤哦。如果不想让人看见你掉进池子里的话,就赶在他们看到你之前跳吧。”
说罢,两道声音一齐陷入沉寂。卢昭缇听到身后笑语骀荡,一片窸窣,杂乱得听不出是几人。投入得忘我,甚至顾不上遍地□□惊叫。
一只红色易拉罐旁微微陷落,露出一处小洞,像沙滩上蟛蜞的透气孔。
卢昭缇咬咬牙,提气轻身,纵身一跃,眼前褐的绿的叶紫的黄的花红的蓝的纸扑面而来,无限放大。
她想起隐娘娘的口诀,干脆闭上了眼。
因为濡湿,满池杂物没有发出清脆的声响。卢昭缇只觉得裸露的手臂上微微涂上清凉的雨水。
下坠过程漫长得可怕。她太过紧张,全力运气轻身,分不出精力耳观八方。突然腋下一阵托举,她陡然停住,五脏六腑随着惯性狠狠下坠,几乎要抖出刚吃的海皇豆腐与麻辣鱼片。
“也没有很吓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