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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凉夏月满时三霄庆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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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韩非子·五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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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昭缇已逃亡七日。
若是换在几百年前,烛樨与隐岚还在盛年创业期,她根本见不到高考最后一科结束时的胭脂色夕阳。
无论什么朝代的人看来,烛隐双姝的行事似乎永无顾忌,永无底线,永无敬畏之心。
禧贞二十年,江南饥荒,四皇子却在封地大兴土木,门下养着当时号称天下第一多剑的李璞,负责全封地的收税。他库中那按一百零八星编号的名剑,来历据说都不干不净。
某日巡查摘星楼工程时,李璞一晃神,腰间便出现了世界上第一枚双诛令。蜡花浮纹融尽用了两日,最后一瓣红蜡落下时,他的身躯变成了自己所有藏剑的鞘。后来,四皇子在灾民当街请愿中惊了马,无人护驾,不慎跌落,腰以下永久失去知觉。
当时江湖公认的第一君子贤人为不器峰大长老——“无锋剑”吴建风,时年八十七。皇子出事后,宫里尚无表态,他已先广传檄文,号令天下各派齐聚闻城,焚杀妖女,以正国法。
第一个回复的是专练轻功的飞燕门,由副掌门赵则胥亲自登峰,传掌门口信。童子引客至茶室,开门见“无锋剑”端坐如钟,面前案上茶盏无烟,脸色红润,然而多次呼唤仍不应。童子上前轻轻一拉长老衣角,竟轰然倒下,茶盏打翻,木案嘶然成炭,竟是镪水。扶起“无锋剑”再看,怀中赫然是飞燕门失传百年之久的“秋风刃”秘法。
飞燕门本就是信驿之门,赵则胥打着寒颤回门后,当夜消息即传遍江湖,各派连忙销毁已写好的回信,避世不出,就算不得已要出远门,也不敢径直朝着不器峰的方向而行。
最后,还是杏林堂的堂主董琨将随自己行医大半生的药葫芦挂在拐杖上,表明自己此行只作为医者,竟然就手无寸铁走过虎山鳄泽,地上时不时落有珍稀药草,指引他一路畅行到山门,得以验尸。
吴建风的遗体表面除了沾到镪水的地方,竟无半点溃烂。剖开时,满腹的水银迸落在地,大大小小碾碎的炭块散落开来。董琨闭紧眼,不忍心与不器峰诸人道明真相,回去后仅在自己的出诊日志中做了简要描述——此笔记已不可考。
烛隐双姝及其双诛令之恐怖,由“朽剑案”发端,如两团乌云一般笼罩江湖上空,使有武功在身者战战兢兢长达百年。这一百年里,天子换了三任,年号改了五轮,无人敢以身试险,去验证双姝是否还健在。
直到昭徽十五年,川南一帮苦力弟兄狂饮一番后,码头老大“挑灯客”刘聊春乘醉不归,一夜血洗五皇子爪牙“千里霜”阎千雪全府,以上下四十条老小性命祭旗。眸中染血,杀到兴致最高时醉意上涌,刀顾不上擦拭,便轰然倒下,痛快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除了着凉头疼,并无烛隐双诛令附身。江湖闻之哗然,想当然以为烛与隐已然寿终正寝。至此,起义军四起,乱世降临。
而事实是,她们那时不仅没有断气,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健康到能在大吵一架后再度联手发出双诛令的程度。
至于她们为何在三百年前默许乱世降临,三百年后再相见又势同水火,这次追杀她的决心又默契如初,卢昭缇全然不知。她们与她讲过的故事原来还不够多。
不幸中的万幸,她们到底还是敬人间举子三分。卢昭缇猜,可能是因为记挂那位活活烧死的读书人。反正闻城一中草木皆兵的三天内,无一人或一兽来劫考场。
最后一场考试,卢昭缇拿到答题卡时,偶然从窗户见到办公楼聚了大概十几只燕子,帮本家补巢,默契十分。她倒松了一口气。
空调白噪音柔和,答题状态完美。验算完最后一道病理遗传题,确认无误。放下笔,广播与楼下的铜铃恰好同时打响。
来自外校的那名监考老师宣布可以离场,刚想祝考生暑假愉快,恍惚间似乎发觉有一处座位已经无人,回过神时,考场已经空了大半,搭档请她帮忙封存档案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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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出了考场后,卢昭缇去了哪。
燕筑失去目标。
紫蜂失去目标。
隐七失去目标。
烛三失去目标。
……
潮起复潮落,弹涂鱼儿悄入海,浪打寂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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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昭缇一直随身带着自己那枚双诛令。
令牌上用红蜡滴成的桂花枝已融化得差不多,只是在白玉底盘上的乳燕嘴上,还衔着一枚残败的花蕾,尽管未开,一半的花冠已然削去,露出几根微小的蜡刺,是受冻的蕊。
如果不是被逼着逃亡,如果不是学了隐娘娘的轻功身法,如果不是学了烛娘娘的养气七诀,她也不会在短短七天就将自己的第一个毕业旅行一次性覆盖全市所有景点。
记得小时候,她还不是一个吃饱就睡,睡醒就躺的节能主义者时,就缠着爸爸妈妈带自己去这些地方玩。都离市区不远,周末任选一天就行,只需各自背上背包,甚至车都不必出库,门前公交车站坐到市内总站,就有实惠的大巴车能直达景区。
但他们一直说没空,并像贿赂一样不断给她买书,尽管书单设置并不科学,大概是按照网店捆绑打折的套餐目录。书渐渐堆满家里,筑起城堡。第一次在医院长廊捧起卡夫卡时,她才四年级,怎么可能读懂,只记得住学过的英文字母“K”,模糊知道说的是一个人。她隐约觉得自己像K一样,始终被拒之门外。猛然间一声啼哭自产房内响起,如雄鸡报晓,天下大白。他们有了卢子安。
她自觉负担起天降的责任。看海,去森林公园这类周末活动,太累人,她主动不再提。
变成四口之家后,他们也不是没有三人出行过,那就是在一年前,他们带她回乡下,提前参加拜干娘仪式,虽然是中午开始,只有半天。不过,她已经是一个虔诚的节能主义信徒了。上午刚考完数学,她一直在车上补觉,车里也默契地沉寂。
无论何时走近烛隐庵,她都莫名感到平和,即使庵堂内两尊塑像所代表的人物,是掌握她所有物理信息与心理活动,在半个月前发出致命追杀令的烛隐双姝。
她们是她从小到大的守护干娘(或许叫仙女教母更顺口)。见面之后的修行日子里,第一次让她有被母亲唠叨的感觉,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什么叫奥德修斯的两难处境——她们倒也不是不像六头十二足海妖和漩涡女妖,都有很强的引力。
奥德修斯过关后短暂有风平浪静,而她没有随行可以献祭保身。这场逃亡,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已经十点,又下过雨,路边、广场湿泞,村民应该都待在家里。庵门处值班室空无一人,办公桌上摆了高高一沓要参加仪式的女生名册。高考之后,这几天来拜干娘的估计多得很,姑婆们累不过,晚上大概也都回家休息了。
与两位干娘之间的龃龉,必得在月亮下山前作好了结,断不可留到日头下。
圆月压城,留给她们赶来的时间不多了。
大门锁上了。卢昭缇退后几步,脚尖轻点,跃上墙头,借月光扫视几眼后,便施起蝙蝠功,穿过半空中纵横的晴丝,翩然落上庵堂的楼顶。
楼顶刚引来雷火洗过,青苔的灰烬随雨水尽下,看着光洁如新。
她挥出一道风,扫开一片积水,便在那一平米的干燥处坐下,从背包取出上午买的芒果,用春风裁半切开,熟透的果肉划出格子,然后,久违地平静,平静地赏月。
忽然一只蝙蝠从正堂冲出,灵巧绕开楼间与树间的晴丝,向月边飞去。
然后,庭中一棵桂树上,露出一只鬼脸猫头鹰,像是前几天在森林公园里见过的那只。本地并不产这种猫头鹰。
猫头鹰起飞得东倒西歪,俨然醉态,卢昭缇提心吊胆目送着它毫发未伤飞出墙外,才松一口气。身后便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猫叫。
卢昭缇没有回头,只顾撬下几格芒果丁。
“双皮奶可以吃芒果吗?”
“可以喂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
隐九的声音有些疲惫,苍蓝色的夜行衣溻在身上,尽管呼吸不急不缓,卢昭缇很容易便知道她为了第一个见她,动用了多少气力。
一只长毛白猫扭着水桶腰走到卢昭缇面前,身上不沾一点泥星,闪着雪一样的光,至少是卢昭缇认为雪该有的样子。
她蜷入她腿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几乎不动弹了,只是用小粉舌舔她手指上的芒果汁液。
身边一张纸飘落,隐九在她身边坐稳后,取出一个书本大小的包裹。
“迟到的生日快乐。”
卢昭缇轻声笑起来,摸摸双皮奶的头,抽出左手,弹去指尖的汁水,接过礼物。
“谢谢九姐。”想了想,又说,“那我现在拆开了。”
隐九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她看到卢昭缇取出那乳燕形状的白玉小剪,划开彩带时,不觉低声惊呼。
“这个,就是春风裁吗?”
“是。”卢昭缇合起剪刀,顺手握着刃递给她,“要不你拿着?”
“不必了。”隐九蒙着面,但从眼睛能看出,她已经平复好心情。“不是娘娘赐我的,我可不敢碰。”
看着她翻开彩纸,轻轻抚摸封面上“存在与时间”几个浮纹字,终于,隐九还是忍不住发问:
“那一边交给你的信物,又长什么样子?”
卢昭缇请双皮奶用肚子托着书,腾出左手,取出一条铁项链,坠着一柄不起眼的石匕首,形如安静燃烧的烛焰。月光还是不足,在白天时,能看清石纹间渗着的玛瑙碎片,仿佛新浴热血,永世晶莹。
隐九托起她的手,只用目光赏玩烛门的信物。
“那是胭脂碎吗?”
双皮奶猛然站起,呲牙咧嘴,拂尘般的尾巴紧紧夹在腹下,一触即发。
隐九不急着站起,微微翻起身侧一块瓦,松手,闷然一响。
一排瓦片应声微微翕动,如海中巨龙,过而腾起细浪,几乎无痕,径直扑向身后的月空。
“是我!最近在练新的声线。”
来者围一袭猩红斗篷,落在桂枝状的檐角上,手上一柄拨浪鼓微微晃动,缀着的两枚珍珠在月色下寒意逼人。另一只手上,倒从未见过地提着一个正方体包裹。她伸出鞋尖,轻轻一点刚翻开的一块瓦片,细不可闻地“啪”一声,楼顶归于平静,如无人雪地。
“十儿!这几天每天都在买新蛋糕,但找不到你,只好都自己吃了。今天我终于把蛋糕带过来了。生日快乐!”
卢昭缇轻轻点住双皮奶的额头,把她放下,站起身来。双皮奶脚下扒紧,喉咙咕噜念着佛,全身仍然绷紧如弦。
隐九抚额。
“喝奶茶吗?”
“好啊。”
隐九变戏法般翻出七个外卖袋。
“我记得,你是月初几天来。”隐九边读小票,边说,“不过,毕竟有大事,不确定你有没有吃药。天又热,万一你没来,还要喝热的,也不好。我只好将热着好喝的,温着好喝的,还有冰着好喝的,都买了一份。”
又回头招呼烛九。
“你的话,应该就没事了。要喝什么?冰的苦瓜茶,温的洛神花梅子茶,还是热可可?”
“我都可以。”
“你用了药之后,也还没来吧?不要喝冷的。”
烛九露出的眼睛猛然瞪圆。
“你怎么知道我用药?”
卢昭缇微笑不语。
“你知道我是谁?”
“一直都知道的,阿九。”
烛九摇着手中鼓,久久看她,不发一语。
“不想现在就灭口?”
“没有必要。”烛九半蹲下,自己选起饮料。“今晚无非两种结果,一是你回不去了,二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发生哪一个,都不碍事。”
卢昭缇默然。
“可能还有第三个选择。”
“第三个选择?明早,两位娘娘让位于你,你变成我们的新掌门。那样,便仍然没有掌门之外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卢昭缇笑了。
隐九没有参与之后的对话,低头抖开一张宽大黑布,铺在瓦上,忙着布置。
烛九打开蛋糕盒,插上蜡烛,没有打火机。
“我来。”
细铁链将胭脂碎一勒,溅出火星,十九支烛芯接了火,环着中心幽幽亮起。
但卢昭缇弹出一指风,灭去一豆火焰。
旁边两人倒吸一口冷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等事,似乎也不值得多少大动肝火。
预支的肾上腺素不甘退潮。
三人围着蛋糕坐下。双皮奶摇着尾巴回到隐九身边,踩到烛九的斗篷,似乎思考了片刻,竟枕着斗篷躺下,蜷作一堆雪。
“祝你生日快乐……”
黄色烛光弥漫在渐起的薄雾,如纱笼中养起几只萤火虫,溶溶其光,只顾当时行乐。
一曲终了,卢昭缇闭起眼,沉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仿佛夜间站上湿冷的礁石,天是黑色,海是黑色,上下各有一月,然而黯淡无光。而潮水退去了。
“你们吃蛋糕了吗?”
没有回答。
她大概知道了答案。
睁开眼,蜡烛静谧烧着,映得糖渍樱桃如血淋淋鸡心,而对面二人已不见。
“十妹。”
“烛十。”
两道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师姐们好。”
顿了顿,又问:“吃蛋糕吗?”
只有烛二哼了一声。
“你让两位娘娘等太久了。”
卢昭缇说:“仍然是那句话,我不会主动回去的。”
“你想让娘娘亲自来见你?”
“是,也不是。”
她轻轻笑起来,从口袋拈出双诛令。蜡此时已变得暗沉,刚放到手上,便加速融化,花瓣、花蕊、花托皆变得模糊,最终残余形如一滴泪。
在场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只等最后一点红蜡脱落,玉牌不染一物时,烛与隐的诅咒,便要兑现。
烛九按住小鼓两面的珠绳,不发出任何声响,斗篷上一簇白毛,如梅心攒雪。
双皮奶在隐九怀中安静眯着眼,体贴佯装不知主人的颤抖。
卢昭缇竖着提起令牌,最后一滴蜡滑至底边燕尾,聚在小巧分叉上,迟迟不肯落地。
远处月光下飘来一片疏落的乌云,细看,原是小群的蝙蝠。
离卢昭缇最近的隐一微微耸动几下耳朵,忽然向后面的隐门人举手示意,沉声道:“娘娘要来。”
那滴蜡似听懂了一般,悄然凝住,一动不动。
罩着鹅冠红斗篷的烛一冷笑一声。
然而无论哪方,女侠们没有丝毫动作,只是或恭敬,或厌恶,行注目礼,迎接那只蝙蝠的到来。
似乎从月光中脱出一片皎洁的白影,浮在迷乱的细碎黑影中。再飞近些,黑色、灰色的蝙蝠自动分出中间一道,上下翻飞,不再往前。
白影不停,飞出蝠群,翼长约一人高,浑身惨白,双眼猩红。
双皮奶呜呜低吼。
白蝙蝠无声无息,竟径直穿过庭院,仿佛晴丝不存在,稍微悬停,就势滑翔飘入庵堂。
庭院外蝙蝠仍然未散去,环形列开如银河,围绕烛隐庵。
如果卢昭缇的蝙蝠功修炼到更上一层,大概能听到它们唱的曲子。
虽然她一直不怎么喜欢蝙蝠。
卢昭缇记得仪式上在庵堂独自待一小时的时候,隐娘娘头上的横梁就倒挂着几只蝙蝠,狗样的黑脸定定看着她。烛娘娘的塑像一侧却是干干净净,甚至有壁虎爬到烛娘娘脸上,另一边没有任何一只蝙蝠敢飞下来犯。为了不沾上一些不好洗掉的东西,她将蒲团拉到烛娘娘一侧,就这么躺下了。
几分钟后,烛娘娘福荫下的蚊子咬得她受不了,连忙拖着蒲团回到隐娘娘一侧。
隐娘娘说过,蝙蝠是隐门弟子在夜晚的形态。不同于白天时的燕子,蝙蝠们愈是要看清夜里,愈是要闭紧眼睛,只用耳朵,四面八方,面前脑后的全景,自然浮现而出。
反之,如果想在黑夜中逃避,就要睁大眼睛,放任影影绰绰的幻象充斥心窍。耳朵听得再清,无奈意识更信任视觉,如此便受蒙蔽。
这便是隐娘娘的蝙蝠功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