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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宗族私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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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亮,一阵悠悠饭香勾起了梦中的雁奴。
“这么早就醒了?”黎昭昭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笑意。
“好香的粥啊,大人。”雁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两眼放光盯着桌上的肉粥看。
“你吃完早食便回去罢,免得父母担忧。”
雁奴三两下翻身爬下床,见黎昭昭靠在椅子上翻书,轻手轻脚的洗漱完才上了桌。
“怎么不喝了?”黎昭昭余光撇见女孩端起碗喝了几口又轻轻放下,两眼一直盯着碗里粥却不下口,疑惑的问道。
“大人,我能带这碗粥回家给阿娘喝嘛,我阿娘肯定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肉粥,就说是大人赏给阿娘喝的。”
“喝吧,厨房里还有剩的,够你带回家的。”见雁奴歪着头,黎昭昭摸了摸她瘦小的脸颊,轻声安抚。
“我以后进了冯家也要天天喝肉粥,放大块的肉,很多很多米,熬的浓稠,每天都喝,一天三顿都喝肉粥……”雁奴眼睛里闪着光,一口烧饼,一口粥,这是她能想到最享福的事情了。
“还想进冯家,你知道民顺郡闹鬼嘛?”黎昭昭被嘀嘀咕咕的头疼,张口吓唬。
“知道,那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合起伙来害死了花姐姐,都被花姐姐吓死了才好……”雁奴说着突然闭嘴,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你知道些什么?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害死花苍梧?”黎昭昭话语依旧温柔,只是眼中的笑意变成了凌厉的审视。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雁奴低着头怯怯,不敢再说话。
“雁奴,民顺郡死了很多人。案卷记载,花苍梧命司是阴间阎罗鬼,她被仙人镇压、断头而死,头颅挂在城墙三天三夜后不翼而飞,花苍梧的魂魄可能游荡在人间,永世不得超生。”黎昭昭死死盯着雁奴的脸,柔声却残忍。
雁奴手里的烧饼险些掉在桌上,她慌忙用小手接住,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大人,花姐姐……花姐姐真的是煞鬼嘛?”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仿佛积压了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
“假的。活着的人就是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有人在打着花苍梧鬼魂的幌子杀人害命。”
“我就知道,花姐姐肯定是好人。”
花苍梧是花家大姑娘,自幼身体弱被送进道院练习把式,旧道院连着山林,山林有禽兽,她总是跟着村里的老猎户进山打猎,道院不让沾荤腥,便每日去山林里开荤,养的自己身强体壮。
“花姐姐力气可大了,能扛起好大的野猪,还有狼……但她心肠好,每次打了猎物回来,都会分给我们这些家里揭不开锅的。她烤的鹿肉可香了……”雁奴舔了舔嘴唇,仿佛还能回忆起那难得的肉香。
西边打仗,营盘征兵时大将军见她使得一手好双锏,便将她也收入了麾下,走了好多年……
“她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回家,腰杆挺得笔直,可……威风了。阿娘她们说,花姐姐在营盘那边立了大功,以后是要当女将军的。”雁奴的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光彩,但随即黯淡下去。
花苍梧回来没多久,就经常一个人在周边村子里晃悠,还会很严肃地告诉村子里的孩童,最近不要乱跑,尤其不要靠近城里来的乡绅富户。
雁奴攥紧了衣角,声音低了下去:“他们说花姐姐不是在战场上立功,是被山里的精怪附了身,说她是‘煞鬼’,男不男女不女,在战场上靠吃人魂才活下来……越传越吓人。”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
花苍梧被关在了花家祠堂,花家老者请了道观里的仙人来驱邪。仙人施了法,镇压了煞鬼,花苍梧的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挂了三天,头颅不翼而飞。
“草菅人命,官府不管嘛?”
“宗族长老们都出面了,这也归官府管?”雁奴一边啜泣,一边反问道。
“花苍梧身高二仗,体宽力大,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按理说等闲三五人应当近不了身的,又为何轻易被仙人杀死?”黎昭昭沉默地听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们……他们说花家哑巴姑娘是被花姐姐身上的小鬼迷了眼的邪物,如果花姐姐不死,就要杀了很多被小鬼迷了眼的人……”她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孩子,伸出手,将雁奴轻轻揽入怀中,拍着她瘦弱的背脊。
私设公堂,依托鬼神,草菅人命,无法无天!
“宗族规定……”黎昭昭喃喃自语,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困惑与寒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律法,是维系天下秩序的根本。
民顺郡似乎还存在着另一套看不见却森严无比的“规矩”,它根植于乡里,盘踞于宗祠,甚至可以轻易地夺走一个人的性命,连她这个朝廷钦派的巡察使,在案卷上看到的也仅仅是“仙人镇煞”这样轻飘飘的记录。
黎昭昭派人将雁奴送回家。她望着雁奴远去的背影思考了良久,转身去了府衙那间存放卷宗的书房。
夜色尚浅,昏暗的书房内点起了一盏孤灯,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黎昭昭没有再去翻看那些关于“闹鬼”命案的新卷宗,而是命值夜的书吏搬来了民顺郡近十年来的户部存档与地方刑案记录的副册。
盗窃宗祠祭品者,由族老裁定,断一指。
寡妇与外人私通,败坏门风,经宗祠公议,沉塘。
佃户抗租,聚众闹事,主家协同族中壮丁押送官府途中失足坠崖。
争夺田产水源,两姓械斗,死伤者众,最终由双方族老调和,官府备案互殴致死。
很多卷宗上直接写着“经族内处置”、“宗法已行”,其后便是或死或残的结局,官府似只需记录结果,未曾参与干涉过程。
一桩桩,一件件,不论起因是“男盗女娼、私相授受”,还是“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判罚之中几乎都有宗族势力的掺和。许多案件的处理,明显逾越了律法界限,动用了私刑,甚至公然私设公堂,决定他人生死。而官府的记录,往往语焉不详,或者干脆默认了这种处置的“合理性”。
黎昭昭合上最后一卷册子,闭了闭眼,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愤怒。
她原以为“花苍梧”是独立的奇事,却不想其根源,竟深植在这宗族规条凌驾于国法之上的土壤之中。花苍梧的悲剧,恐怕并非孤例。
窗外传来鸡鸣声,已是清晨时分。
黎昭昭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正准备起身,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大人,”是临时拨给她使唤的老仆的声音,“时辰不早了,您该准备更衣,前往安国公的鹿鸣苑赴宴了。”
黎昭昭这才恍然记起今日还有一场鸿门宴。
鹿鸣苑内,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与府衙书房的清冷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安国公秦方好尚未现身,宾客们已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黎昭昭与苏立青在郡守刘珂的引见下,与几位本地乡绅见了礼。
趁着间隙,黎昭昭状似无意地踱到刘珂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郡守大人,下官今日翻阅旧日卷宗,见民顺郡内,似乎宗族势力颇大,许多纠纷刑案,皆由族内自行处置,甚至动用私刑,官府记录亦是含糊。不知……此乃何故?”
刘珂正捻须欣赏着苑中奇兽,闻言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黎司判,今日休沐,不谈此事……此事说来话长,待有机缘,再一一与司判详谈。”刘珂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低声回应后又立马转身离去。
“这老狗有鬼。”苏立青暗骂一声。
“蠢货,大庭广众下问这般密事,他能答你才是见鬼。”萧千尧声音清明,竟不知不觉站在黎昭昭背后。
“密事?”
他引着黎昭昭和苏立青稍稍走开几步,说道:“西北地广人稀,村落之间往往相隔甚远,又远离长安,王化难以深入,加之此地多扎驻营盘,军户、民户杂处,管理起来困难重重。许多时候,乡间琐事、族内纠纷,一一上报核实,短则半月,长则数月,若事事都需官府裁定,几乎鞭长莫及,反而容易滋生更大的乱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故而,借助宗祠耆老管理乡里,以宗族规定约束子弟,乃是多年来的惯例。许多事情,只要不出大格,不引起民怨沸腾,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这些宗族规矩,便成了此地……心照不宣的法文了。”
黎昭昭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再起。萧千尧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不是简单的失察,而是一种系统性的默许和纵容。国法在此地,竟要为宗法让路?
“所以,”黎昭昭目光清亮,直视萧千尧,“即便如花苍梧那般,未经三司审讯,便被以‘镇煞’之名私刑处死,悬挂头颅,官府也认为是‘不出大格’,可以默许的吗?”
萧千尧脸色瞬间一变,眉眼警惕的打量着面前二人:“你们要插手这件事?”
“怎么?不行?”苏立青回瞪过去,他很看不惯眼前的萧千尧。
“民顺郡真的有鬼,我可没骗你们。”萧千尧盯着二人笑了起来,一晃而过的警惕让人以为是看错了眼。
就在这时,苑内乐声一变,鼓点骤密,带着沙场金戈之气。一名侍从高声道:“国公爷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安国公秦方好一身常服,意态闲适地步入庭中。
黎昭昭与萧千尧随着众人行礼,苏立青拿着紫金禅杖,依旧冲着秦方好点了点头。
“不僻殿里的贵人可还安好?”秦方好径直走向黎昭昭,笑意直达眼底。
“贵人安好,劳国公爷挂心。”
大端谁人不知黎昭昭是从不僻殿里出来的巡察使,虽官至下七品,但背后仪仗的贵人可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