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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铃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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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已羞愤欲死,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姑娘,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詹狸惊得缩回手,猫儿似的跳开。
“对,对不住!”
没听他回答,詹狸径自走远,给彼此冷静冷静。她凝神定气做足了准备,才绕过屋子。
却不见什么邪祟阵仗,也没闻到恶臭。别说死老鼠了,血、黄纸、符阵,什么都没有。只有残破不堪的桌椅、瓷碗和农具,安安静静躺在角落。
如果不是码头那人添油加醋,就是有人清理过一番。
詹狸回到男子身旁,他正面对着墙,耳朵听到她过来,同她解释。“我吹会儿冷风,并不是有意轻薄姑娘,对不住。”
“…是我不对,”詹狸自知理亏,“昨日听邻人说什么怨灵在我家中作法,很是诡异。我从县城赶回来,没想到走时门锁得太死,心急打不开才翻的墙。”
“民女叫詹狸,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名冉泊川,以铃医为业。”他转身对詹狸拱手,礼数周全。
铃医是游走于乡野的民间大夫。詹狸曾听从前民生药铺的师父说过,他们之中不乏医术精湛的妙手,却也有唯利是图之人,冒名顶替。
冉泊川言语中饱含歉意:“近来邪祟频发,我从澄县一路寻迹,云游问诊。途径此处,见到痕迹便进来清扫,多有叨扰。”
“邪祟?”
“也不尽然。”似乎是有什么隐情,冉泊川没再说下去。
“姑娘可曾听说过肺鼠疫?也称咳疫。”
詹狸在书中读过“疫疠横行,十室九空”,知府大人前儿还跟她说呢。
“此疫凶险至极,患者初时只觉恶寒发热,不过半日便高热如焚,浑身发烫;紧接着,便会咳得撕心裂肺,痰中带血;到最后满口鲜血往外吐,染红衣襟被褥。”
如此骇人听闻的病症,詹狸却觉得耳熟,之前怡红院的药房师父给青楼姑娘医过。
“是不是还会呼吸急促,喉间‘嗬嗬’作响?咳血不止,气息断绝而亡?”
曾有位倌人患此病后,又咳又喘,老鸨嫌晦气不让旁人探望,詹狸也只敢远远瞧一眼。那倌人眼眶泛红、指尖发青,意识渐渐模糊,不过几个时辰,就在自己吐出的红潭水之中沉了塘。
她言皆中的,冉泊川有点惊讶:“你晓得?”
“只是略懂药理,”詹狸追问,“这疫与我家乱七八糟的阵仗有何干系?”
“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瞒姑娘,这血阵我不是第一次见。从澄县至此,已有十三桩,皆是置三只死鼠于人血之中。”
人血?
“但先前所遇乡民大多蒙昧,只能拿邪祟作为托词。这事,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
詹狸心里小小的坝头村被风雨冲击,犹如海市蜃楼:“…你怀疑,这疫情并非天灾,是有人蓄意为之?”
冉泊川颔首。
詹狸想不通为何偏偏是周家,难不成詹茗陵如此歹毒,还参与了鼠疫之事?
她又摇了摇头,把不切实际的想法甩掉,世上应该不会有人为了小恩小惠和些许私怨,如此伤天害理吧?
这咳疫一旦散布,府属各县的百姓都要遭难,定是家国大事。
这方面她不太懂,要问问曹昀才行。
冉泊川询问:“姑娘可有头绪?”
“我素来只在市井间经营铺面,所结仇怨断不涉及家国大事,可否向您请教一番?”
詹狸既然以经商为业,那应该要回县城,两人同路。
“不敢当‘您’,这里我才焚过艾草除疫,我们边走边说吧。”
詹狸上前与冉泊川并肩而行,见他拎起角落的药箱,还十分熟稔地为他抓着背带。不知为何,一对上她的眼睛,他便躲躲闪闪。
詹狸直勾勾地盯过去,冉泊川脸皮薄,自然受不了这种视线。
她隔着面衣都能感到他双颊滚烫,可惜那薄罗已垂下,遮住冉泊川口鼻,再不见下巴那枚小小的红痣。
“松花县地处边关,所属郁南府,是章知府管辖之地,与曼国毗邻。他们屡次挑衅我们宁国,前三次进军妄图夺取边关城池,都小败而退。”
他试图通过说话来分散詹狸注意力,但小娘子清亮的眼眸却总是追随他而动,让他想起她压在自己身上时,也用这般纯稚的眸光俯视他,显得他好生龌龊。
“这三次进军中间间隔不超一月,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边境却没传来消息。”
詹狸心思单纯,猜测:“莫不是战争劳民伤财,他们暂作修整?亦或是屡战屡败,选择安分守己?”
“若是如此便好了……曼国领土日扩,商贸繁盛,小小一个郁南府,还是有余力应对的。此时敛声息影,不是个好兆头。”
詹狸听得头疼,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民女,从没想过有天还能跟旁人聊起家国大事来。
总之,松花县在郁南府边缘,很不安全。
转念一想,冉泊川一个走方医,是怎么知晓这些事的?总不能是见多识广吧。
何况他不仅知晓内情,还主动以身入局,甚至不惜冒着患病的风险,亲赴疫区涤秽除疫。难道真是菩萨心肠,看不得人间疾苦?
冉泊川不晓得,詹狸已经在心里给他勾勒出了一段堪比九五至尊的惊天身世。
“哎哟!”
道旁草丛里传来一声急唤,二人皆是一顿。
詹狸朝那处探头探脑,冉泊川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跌坐在地,正神色痛楚地捂着脚踝呻吟。
他马上上前,语气和熙:“可是崴了脚?”
大娘疼得眼泪水直往外冒,顾不上答话,只是哎哟哎哟地叫唤。
詹狸把她翻倒的竹篮扶正,还捡起滚落满地的菜蔬,跟着冉泊川一起蹲在大娘身边。
冉泊川目光扫过妇人肿胀的脚踝:“莫要乱动,恐伤了筋骨。”
世人讲究男女大防,行医多有不便。他指尖未碰妇人衣衫,詹狸看出他的动作,替他虚虚托住妇人小腿。
冉泊川投来一个感谢的眼神:“我扶您稍坐直些,多有得罪。”
说完这话,他已解开妇人袜带,见脚踝没有大片青紫,安抚道:“幸无大碍,只是筋络受挫。”
他从药箱翻出个小巧的瓷瓶,詹狸帮着将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大娘肿胀处。
听见没有大碍,妇人感觉脚都不疼了,喘着气道谢:“多谢二位好心人,方才脚下一滑,竟崴了脚,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急死我了。”
两人陪了她会儿,确认大娘一瘸一拐能走回去,才放下心来。大娘摸出几文钱要给冉泊川,说什么他都不肯收。
“不过微末之功,能解夫人急难便好。”
见妇人硬要塞个馒头到他胸前,詹狸噗嗤一笑,被他拉着赶紧跑了。
她一想到冉泊川胸脯鼓鼓的模样,就乐不可支。
冉泊川耳廓通红,“……莫要拿我打趣。”
他称得上风骨清峻、举止端方,一路上看到有人需要帮助,总是不假思索上前。
有位女童挨皂角树划伤了手,在道边放声大哭,她爹在一旁哄了半天也没见好。
冉泊川拉过女童的手,露出心疼之色,给她上药。
“怎么如此不小心?”
詹狸莫名从他这话里,品出几分对孩儿父亲未好生看顾的嗔怪。
“她到处摸花摸草,”孩子父亲大大咧咧,有些心虚地撸头发,“我没管住。”
女童脸上都是泪痕,还在哭,伸给冉泊川那只手却乖乖的没有动。
詹狸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糖:“啊~”
女童懵懵地张开嘴,甜滋滋的味道压在舌尖,一时忘了流泪。
“甜么?好啦,不要哭,我帮你吹吹。”
她低眉垂首,青丝拂过冉泊川手背,酥麻之意伴着一缕难言的兰芷幽香,在那处漾开,好像将本无味的他染上了她的味道。
从她口中呼出的气,好烫。
冉泊川不自然地抽回手。
告别哭唧唧的女童和不靠谱的爹,冉泊川又因卖身葬父的少年郎而停步。
少年郎死死咬着下唇,肩头不住发抖,逢人经过便叩首,额头磕得青红:“求各位爷、夫人发发善心,买了小民吧!愿终身听凭差遣,只求换些银两,让先父入土为安……”
他的声音哽咽破碎,被风揉得支离,引得几位路人驻足叹息,却少有人真敢上前问津。
冉泊川施恩舍财:“这些银两够不够?”
少年郎还想磕头,他按住他肩,眼尾弯弯:“不必卖身与我,快去料理后事吧。”
冉泊川施恩不图回报,应该是家境优渥之人。不然这般毫无计较地帮下去,早成穷光蛋了。
见詹狸静静注视自己,他担忧:“可是误了姑娘时辰?”
早回晚回对詹狸来说都没差,她摇摇头,真心实意觉得:“泊川公子是下凡的活菩萨,他们都会感激——”
话音未落,她听见冉泊川身后的草叶传来簌簌轻响。
一道褐黄身影如箭窜出,缀满深褐碎斑的蛇…竟有碗口般粗!
它尖头削面,棱骨分明,定是剧毒之物。此刻直直从地上跳起,扑向冉泊川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