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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山月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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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秋阳斜穿过庭前半枯的梧桐叶,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呈现一种温柔的琥珀色。
胡娘子如常将洗净的新衣分送各房,最后拐进一方雅苑,她提着事先备好的一盒蜜饯,在东厢门前轻叩了两声,屋内寂然无声。她正欲将食盒搁在门前离开,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走出一个人,日色下似一道光,深眉楚目出奇的精致,鼻尖秀挺如玉,纤长的睫下生着一颗胭脂色的小痣,像是落在雪瓣上的一星祭红,让人几乎忘记了呼吸心跳。
胡娘子呼吸一滞,怔在当场,一股混杂着震惊与诧异的情绪涌上心头,久久难以平定。
门扉在眼前扣住,身后脚步声渐近,胡娘子见到来人,这才彻底清醒,匆匆一礼便要退去。
韩昭文将她的神色收入目中,出声唤住,“这几日劳烦娘子了,往后不必再送果脯,工钱我已与掌柜结清。”
胡娘子一怔,“可是果脯有何不妥?”
“娘子多心了,送来的果脯极好。”韩昭文笑意温雅,言辞和熙,“只是阿九姑娘贪嘴,陈郎中特意叮嘱近几日不宜再进甜食。”
胡娘子仿佛松了一口气,略带歉疚,“是我考虑不周,见姑娘喜欢便多送了些,不想反倒办了坏事,请公子勿怪。”
韩昭文似不经意般问道:“你送来的蜜饯,她每日大约食用多少?”
胡娘子粗略一算,“昨日送来四两枣脯,姑娘似都用完了。”
韩昭文眸光微沉,低喃道:“看样子她极嗜甜。”
胡娘子心有旁骛,未听真切,依稀间听他又问了一句,“听说她还要了一些银丝?”
她这才想起来,微微颔首,抬眼见韩昭文面色如常,并无异样,便没有继续放在心上,随即退下了。
注视着胡娘子远去的背影,韩昭文耳边响起了陈郎中意味深长的告诫,一缕微凉的光在眸中飞闪而逝。片刻后,他敛了神色,抬手叩响了房门。
门内静了一下,传出一个女声,“请进。”
那声音与初见时全不相同,大异于中原和西域口音,低回甜软,丝丝缕缕缠绵耳际,酿出一种别样的柔靡,无端引人遐思。
韩昭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推门踏了进去。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纸,筛下一室朦胧,映得屋内半明半暗。
临窗的丝织屏风后坐了一个人,微黯的光线勾勒出清削柔美的线条,秀雅精致,凝出一股静谧的气息,仿佛连时光也为之滞留。
韩昭文望了一眼,清冷的眸底微澜一漾,在近门的矮几前落了座,随手将一瓶浅绿色的瓷瓶搁在案上,“你背上疮口太深,外肌虽合,内里仍未愈,这是新配的药,于你现下更宜。”
屏风后寂然无声。
他似无奈地一笑,“阿九,难道我有这般可怕,相处至今,你仍不愿同我照面?”
屏后依然没有回应。
韩昭文低声轻叹,声线仿佛染上三分郁邑,“毕竟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即使不见面,说两句话总不过分吧?”
到底是一场疗治欠了情分,屏后的人终是答了,然而仅有两个字,“你说。”
似是放弃了请见,韩昭文换了一种方式道:“你可知今日这药的来历?”
阿九没有接话。
韩昭文也不在意,随意般信口而谈,娓娓道来,“此药择三十颗以上合浦珍珠,水飞研磨百日,十斤以上宾州炉甘石酸浸取粹,再辅十年以上的血竭、当归、冰片等药材秘制,去腐生肌极具神效。药方与制法皆是一位杏林圣手多年前赠送,我一直随身携带,不想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一番话毕,屏后静了许久,终于传出阿九的声音,“这药太过名贵,我用之前的足矣。”
韩昭文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盏茶,伴着茶汤落盏声徐徐开口,语气宛如平常,“你的伤口太深,若不用此药,将来极易再度迸裂,依眼下情形,大概用上七八瓶就能彻底痊愈了。”
阿九反应过来听出了重点,沉默片刻,“此药价值几何?”
韩昭文轻描淡写,“不过一瓶百金。”
空气一寂,半晌她才再次开口,声线转为低涩,“你之前说,想在修罗场中寻一人,是谁?”
韩昭文唇边漾起清浅的笑意,语声不复低郁,“此事不急,待你伤愈再说也不迟。”
屏后静了片刻,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一道黛色的身影缓缓转出,雪额深目纤睫,宛如春雪凝琢,清冷动人。但或许是重伤未愈,秀颜仍有几分憔悴,唇色也略显苍白。
韩昭文的视线在她眉眼间流连良久,唇边笑意渐深,“气色确实好多了,再调养半月,你的伤势应可无碍。”
他的关心激不起任何反应,阿九默然静立,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似乎习惯了她的沉默,韩昭文对此毫不在意,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开启话题,“数日前,大光明宗圣女率众攻入敦煌,城主辟邪公子在迷楼遇袭,此事你可有耳闻?”
一句话如巨石落水,激得她倏然抬眼。
“圣女袭城,应是受大傩仪围猎之事所激。”仿佛预见了她的反应,韩昭文从容而道,“我怀疑敦煌剿明,傩礼围猎,甚至数日前的迷楼染血,皆是一双幕后之手暗中操纵。背后之人所图甚大,若欲破局,我需要见一见光明圣女。”
墨蓝色的瞳眸不由自主地睁大,阿九下意识身形一退,又忽然醒起,目光投向韩昭文,好半天才干干地动了一下嘴唇,“我已离开宗门。”
“我知道。”韩昭文并不意外她的回绝,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但此事关乎敦煌万千百姓,我必须设法与圣女面谈,一旦幕后之人得逞,西域各国战火连天,百姓亦将永无宁日。”
阿九无意识地蹙起眉尖,深楚的眼眸明显闪过迟疑,却依然没有回答。
“兹事体大,你可以想清楚再回复我。”看出她的犹豫,韩昭文也不急于一时,放缓语气道,“据说大光明宗圣女在迷楼一战中,被敦煌城主重伤败退,目前行踪不明。不过我私下猜测,他们应该暂时不会返回总坛,多半匿于城外戈壁。在他们离开敦煌前,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见圣女。”
室内寂静得针落可闻,阿九的眉头紧紧蹙起,“为何一定要见她?”
韩昭文抬眸而视,态度真诚,毫不隐瞒,“据我所知,光明圣女此番东渡,本为赴天山大光明宗分坛,继战亡的中原明尊石惊天之位位,却在雁门关外收到敦煌血祭明宗信徒的消息,这才会在大傩礼后突然攻城。”
阿九立时听出了蹊跷,惊骇一瞬,陷入了思索。
“过分巧合,必是人为。”韩昭文看出她在想什么,眸光沉静,话语低缓,“我已探过敦煌城主的口风,其剿明之意坚决。为今之计,唯有从大光明宗入手,若能使双方止戈,敦煌乃至西域或可免于一场战祸。”
阿九没有接话。
韩昭文抿了一口茶,候了半晌才道:“大傩礼围猎并非辟邪公子的主意,主谋乃是齐北王的谋士,无双公子卓不群。此人城府颇深,所图不明,我很难说动他,极有可能敦煌城主对大光明宗所为,也是他的算计。”
阿九凝视着他,问得很直接,“你所图又为何?”
韩昭文回得十分坦诚,“破此乱局,还百姓以祥和安宁。”
见阿九沉默,韩昭文意识到这个答复无法令她信服,话语一转,眸光转黯,“也或许我还另有所图,但至少不会殃及无辜。”
落寞的神色映入墨蓝色的瞳眸,与一双熟悉的眼眸完美重合,莫名刺得心头一痛,绕在嘴边的拒绝之语,忽然变得极难出口。
“你想我如何帮你?”沉默半晌,她终是艰难地挪开眼。
韩昭文洒然一笑,清容染上三分淡悦,“圣女既能攻城,敦煌必有内应,我想知道如何联络?”
阿九长睫半垂,似是迟疑许久,才缓缓开了口,话语轻暗,“大光明宗五散人,专司西域各国情报,圣女身边有位秋水长老,正是其一。”
“原来真有密探潜于敦煌。”想起白子墨所言,韩昭文沉吟片刻,“如何联络他们?”
她再度恢复了缄默,半晌方道:“我非宗门高层,不清楚详情。”
察觉到她有所保留,韩昭文换了一种询问方式,“依你之见,三元店附近可有明宗信徒潜伏?”
她又不说话了。
韩昭文知道这等于是承认了,停了一息,“你可有办法寻得这些人?”
垂落的长睫掩去了眸中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她才再次开口,“大光明宗不容叛徒,若知我身份,信徒不会坐视不理。”
跳跃的话语韩昭文听懂了,清眸一瞬变得复杂,他不再追问,将茶盏轻轻搁下,白瓷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我明白了。”他起身,衣袂在光线下拂过一道浅影,“你好生休养,若有需要,随时可让人传话给我。”
言罢,他推门而出。
院中,一缕秋风掠过庭木,几片梧桐叶无声旋落,在地上翻卷了两下,最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