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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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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随心确信了一件事,阿柒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
你不同他说话,他往往就不和你说话。
如果不是陆随心时常忍不住往那边看去,亲眼确认他真的还戴着镣铐依墙坐着,她真的以为,这地牢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呼吸。
而她决意不和阿柒说话的自我承诺也在立下的第八个时辰后就被轻易打破了。
那是关在这里的第二天,日光从头顶墙壁上的窄洞里落进来,照出了一片久违的亮。
狱卒大约是终于想起了他们是两个需要进食的大活人,送来了两碗稀薄的碴子粥,陆随心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让自己那碗见了底。
狱卒不知是不是没见过这般不知腼腆的女人,皱着眉看了她好几眼,才把那碗收了去,回过身又去催另一个,用刀柄敲得栅栏嘣嘣响,“快点吃,一个大男人,吃饭细嚼慢咽的,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女娘子。”
狱卒走后半个时辰,陆随心意识到了形势危急所在。
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睡过破庙、吃过馊饭、喝过泔水、也在田间稻谷的掩护下解决过大小的问题,可她从来没有在一个男人目之所及的地方解开过自己的衣袍。
当陆随心盯着墙角那个带盖儿的木桶,陷入了可谓呱呱坠地以来的最大危机——人有三急!
她忍了足足两个时辰,从日头照在墙角稻草开始,生生忍到了那光爬上门上的锁。从开始的蹲坐、踱步、跺脚、抓头,到后来在丈宽丈长的地牢里一圈圈地走,甚至也忍不住往墙上用指甲抠出一道又一道的白痕后,她屈服了。
她看向了对面的牢房,并宽慰自己,只要不暴露自己是柳家后人的身份,就不会有危险。
说到底大家都是牢里的囚犯,他又能奈自己何呢?
于是对着那分不清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白日做梦的人,陆随心试探性地开口,“……阿……柒?”
“何事?”他回得很快,双眼却是慢慢睁开。
“你我同是云国人,异国老乡,又机缘巧合关在同一地牢,勉强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她把所有的恐惧都藏在了心底的最深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胡扯着一些拉近关系的好话。
“勉强?”靠着侧墙的阿柒把头转了过来,语气里竟是带着非常真实的疑惑。
这一次,陆随心已经习惯了他的错抓重点,从善如流地改口,“你我现下就是一条船上的,不知能否……帮个忙?”
“姑娘请说。”
陆随心闭着眼说了。
当阿柒听完她的要求,一句话都没说,便迅速站起身来,朝着最远的那面墙走过去,几乎把整个身子贴在了上面,随后他还主动将铁链锁住的双手举起,一边一个堵住了耳朵。
地牢里整个安静了下来。
只要他有一点动作,铁链就会相击摩擦发出声响。
昨晚还在惊疑眼前之人是洪水猛兽的陆随心被此刻的宁静冲破了一点防线。
羞耻心是个挺奇妙的东西,一旦在某人身边进入过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而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甚至被这个人帮着守住了尊严,那么,至少就很难把他当成彻底的敌人来对待了。
陆随心收拾好自己,在远离木桶的角落坐着,开始思考眼下的处境,就这么过了许久许久,全程保持纹丝不动一直像石头站立的人才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姑娘,请问,在下可以转身了吗?”
那大概是他头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哦,可以了可以了。”陆随心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思考两人的关系,而忘了面壁的本尊。
她忙把自己背转过去对着他,就怕直视他时尴尬的绯红会爬上自己的脸。
半天没有动静,陆随心才想起人家堵着耳朵,就又放大了声量,高喊,“可!以!了!”
身后传来铁链的晃动和衣服摩挲的轻微声响。
然后,阿柒居然又主动和她说话了,“姑娘再忍一忍,最少十天,最多半个月,就会有人来找我们。”
阿柒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对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他从来也没问过,陆随心怎么会沦落到此地。
而对待这种毫无证据也就没有安慰之用的揣测,陆随心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她毕竟还有很多次三急的时候,还得仰仗着他“面壁”相救,总不能真的不把人家的话当一阵风空吹过,就学着说书先生的语气给了他个台阶,“哦?是吗?”
反倒是忽略了这句话里用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是。”他回。
“何以见得呢?”这斩钉截铁的语气终是惹急了陆随心,不问不行,她也顾不得方才的事情,转过去又看向了他,想看看他能编出个什么理由来。
“马。”
“马?……咳。”陆随心差点破音,随后立刻决定要将自己从对方“故弄玄虚”的摆布中撤退出来,不被他牵着鼻子乱走。
“从这儿到长阳城,骑快马一个来回十天便够。坐马车则要久一些。”
他说得就像是只要刘一德从长阳城回来,这一切就能结束。
陆随心不信,她倒觉得自己的颈上人头能不能保住,全看玉佩主人能不能活过来。思及此,她便问阿柒,“你不是云国人吗?为什么对定国情况这么熟悉?”
“知己知彼。”阿柒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的。
陆随心根本没在意这句话的真正用意,她只是急于抛出自己真正的问题,“既如此,那你知道’翊’这个字在定国代表什么吗?”
“翊?”
“翊。”其实她只是当时听王通说了一嘴,依稀记得是这个字。就是玉佩上的这个字惊住了他们两人,好像黑衣客是个了不得的权贵之人。
“莫子翊?”
“莫子翊……是谁?”她的胸膛里热了起来,那颗心正在怦怦直跳,等待着她即将随之尘埃落定的命运。
她知道结果必然好不到哪儿去,毕竟整个定国都是莫家的天下。
“莫子翊,是定国的皇长孙,永宁帝莫隆正的孙子,太子莫楚明的嫡长子,大将军霍因的外孙,定国皇位的第二继承人……”
“可、可以了。”饶是做了准备,在第一个身份从阿柒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陆随心就还是如坠冰窖,她手冷脚寒、头皮发麻,为自己所卷进的惊天大祸感到无处可逃的惧意。
那个黑衣人是定国的皇亲国戚?
皇长孙?那不就是未来的皇帝?
她这是真摊上了比天还大的事!要掉脑袋的大事!
转念一想又冷静了七分。
就算定国皇长孙真的死了,她陆随心充其量不过是个抛尸的,不对,不是抛尸,而是把重伤的他送回定国的功臣!他们真要算起账来,求个血债血偿,眼前这个追兵可比她罪重多了!他一定知道皇长孙是被何人所伤!
陆随心有些复杂地朝阿柒看去。
“……哦,原来他是莫子翊啊。”阿柒发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轻叹后,目光锐利,掠到她身上,语气霎时沉了下去,“姑娘是看过他身上的东西了。”
他没有问,而是在讲述一个他已经推断出的事实。
好像是在暗示她之前撒了谎,那张写着“成惠二十四年”的碎纸一定曾入过她的眼。
陆随心有些心虚地撇开头,装作听不懂那些言下之意,按住腹中一团乱麻,假作自然地换了话题,“那……既是他们的皇长孙,也怪不得那个刘一德如此上心了,他这是亲自去长阳城通报消息了。”不惜杀了同僚也要把功劳揽到自己手里。
“若真是莫子翊,他要是死了,那事情可就有点难办了。”阿柒眉也不皱、嘴也没歪,甚至连眼睛都没少眨一下,就那么云淡风轻地说着火急火燎火烧屁股的话。
“你说的难办是指……”陆随心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
“定国皇长孙死了没关系,可他若死在一个云国人手里,又在死前回到了定国,那怎么都不是件好处理的事。”
“死在云国人手里?”她支起头,指甲扣进掌心,等着凌迟的那一刀。
一瞬的沉默后,阿柒的声音传来——“伤他的人就是我。”
猜到是一回事,真正听阿柒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陆随心对身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到麻木。
大概是见陆随心良久不说话,阿柒竟开口宽慰她,“姑娘放心,此事不会殃及到你。必要时刻,我定会救你出去。”
救她出去?
她倒觉着这是要拉她入火坑!
这话根本不可能让陆随心安心,反叫她生出几分惧意,爬起来抓住栏杆,脸紧紧贴上那片粗糙,朝着甬道尽头的门大喊,“来人!差爷!牢头大哥!”
木头的细刺刮过她的脸,她却浑然不觉,脑中一片混沌。
方才不把他当成敌人好好相处的打算尽数破灭——等东窗事发,莫子翊的身份被捅出去,她作为和他同是云国人的阶下囚,在这定国界内,哪来的活命机会?
她喊,“牢头大哥!牢头大哥!我有要事相告!”
她要把这泼天的情报捅出去,好换回自己的一条小命。
“姑娘?你要作甚?”
她不理,撇过头不看他,摇得牢门叮铃作响,“来人啊!快来人!”
没有任何回音。
连对面的牢房里也静了下来。
静得有些诡异。
陆随心的视线忍不住在飘忽中飞向他坐着的地方,可那个角落竟空了!
人不见了。
只有铁链被留在了那里。
他去哪儿了?凭空消失了?还是……羽化了?灰飞烟灭了?
“姑娘,你莫怕。”
阿柒的声音吹过她耳边。
陆随心浑身僵直,低头紧紧盯着自己握着铁杆的右手,那儿不知何时盖上了一只大掌,粗粝的茧子贴着她的手背,擦出一阵微微的战栗。
“你、你……”
他身后那扇洞开的牢门像裂开的大嘴在笑。
陆随心抬头望进近在咫尺的阿柒那双平静幽深的眼,又惊又疑又怒又骇,语无伦次,“你是、你根本……你……你就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