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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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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随心是枕着对自己的千万悔恨之心入睡的。
悔的是对阿柒一个字都没问出来,恨的是没能开口的缘由。
手心一阵酥麻,那些早先抹在那里的药粉像生了脚的蚂蚁,在她掌心里钻来钻去。
她一阵烦躁,转身想去看看那瓶睡前被好好放在桌上的药瓶。
“怎么了,随心?睡不着吗?”
“啊、没,吵着你了。”陆随心停了动作,绷住四肢,这才想起不是在家里,怕小心思泄露,胡乱编了个借口,“就是……有点想家了。”
不料顾瑶翻了身,仰躺下来,“你是云国哪儿人?”
“原是永京的,后来搬去了大北,住在永安村。”
“我曾随大王去过永京劳军,那儿山高水美,景色甚好。”
顾瑶似乎才是那个真正的想家之人,一句一句描摹着她回忆里的云国,也因此打开了话匣子,天南地北地聊到了不知什么时辰才沉沉睡去。
唤醒陆随心的是一大早门外的骚动。
她依稀听到了一声尖利又粗哑,要把天灵盖掀开的叫声。
“怎么了?什么事?”
“说是出大事了!快去看看!”
人群的跺步声逐渐远去。
陆随心右手捻着尚在迷糊状态的眼皮,左腿下方铬着的硬物叫她有些不适,半撑起身子,看到惨遭自己泰山压顶的正是公主顾瑶的小腿时,脑中一阵激灵,忙不迭把腿抽了回来,并迅速转移了话题,“外头好像出事了?”
顾瑶浅浅一笑,利索地起了身,“我们不便凑热闹,还是叫上他们俩赶紧离开。”
陆随心虽对门外的“大事”很有几分好奇,可终究还是在顾瑶的提议下草草收拾了自己,便去敲开隔壁的房门。
应门的是阿柒。
他已经穿戴整齐,脸上的锐气一点没变,甚至说不好他这是睡醒许久还是根本一夜未睡。
“阿瑶说收拾收拾赶紧走。”陆随心忍不住往屋里张望,不知他昨夜与刘一德如何相处的,“那谁呢?”
阿柒只回了一句,“不知。”便轻车熟路去拉她的手,“我看看你的伤。”
陆随心一惊,手臂一哆嗦,还是没收回来,“药挺管用,好多了。”
咫尺距离,衣袂相接。
明明只是手被他抓着,却觉着浑身燥热。
她悄摸摸去看他,恰好望进一双黑沉沉的眼里,就此被黏住了似的,躲不开闪不开,嘴也失了魂,“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话本里的大侠?”
话一出口,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就去了别处。
她手一空,就见阿柒退了半步,站出生人勿近的架势,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又落寞地回答,“从来没有。”
陆随心胸口一紧。
身后走廊有人碎语着走过,打断了她的又一次悔恨。
“听到没?说出事了。”
“什么事啊?”
“说是死人了。”
“啊——”
死人了?
她顾不得眼前,转过身扒住那人的手臂,“哪儿死人了?”
“就那边,最靠边那间客房,就是昨晚上打架的那人!”
陆随心整个人往下坠去,立刻回身看向阿柒,试图在他波澜不惊的眼里察觉出一丝慌乱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知道这事吗?”
不等阿柒摇头或点头,她拔开腿往他们说的地方跑去。
“随心姑娘——”
陆随心没理阿柒的叫声,匆匆奔去。
自从进入定国的地界,她就一直在看到各种各样的死人。
被断了头的王通,被割了喉的原城守卫……现在又加上了两具。
当她扎着脑袋,从客房外围了好几圈的人群中一路推搡着挤到最前面,看到的是前一晚被及时制止的斗殴最终不能幸免而演变成的血光之灾。
里头是两具横死的尸体。
刘一德和昨日被他挑衅的青衫男。
从门缝处蔓延出的鲜血混着柳府尸首遍地的惨状在她脑海里不断交替出现。
昨日瑟缩不已的掌柜此刻却镇静地站在案发现场,只有挥舞在空中示意大家冷静的双手微微发颤出卖了他的真实心情,“我已经让伙计去报官了,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一定能把凶手找出来的。”
陆随心定下心神,看了眼跟上来立站在身旁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的阿柒,才又往屋里头细细观察。
青衫男看上去是被刘一德的刀割破了脖子,一招致死,就躺在床边的地上。
而刘一德则是死在一把短匕之下,戳中了胸口,血尽而亡。尸体就伏在门边,好像是要跑出去的时候倒下的。
“大家不必围在此处,还是都先回房歇着,一切等捕快们来了再说。”
确实有一些人挨不住冲鼻的血腥味掩着脸就走了,还有一些胆大的却对掌柜的提议置若罔闻,愣是不肯挪动脚步。
更有好事者来回查看思索后,充当起名捕,下了定论,“要我看,这案子,没有凶手。”
周围人听到这推论不禁都支起耳朵,要他细细讲来。
掌柜的更是一步跨到他面前,“哦?客官,此话何解?”
“定是昨日这主动挑衅的男子没有打到位,心中不爽,越想越睡不着,半夜就跑来这间房,找这个青衫男报仇。”
“这位挑衅男半夜挥刀冲进此房间,却被床上惊醒的青衫男一匕首飞刺而中,但侥幸躲开了要害,于是他爆发垂死之力,冲到床前杀死了青衫男,伤势却因此加重,转身想要离开时不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人唾沫横飞的推演彷如亲见,大家连连称赞他有名捕风范。
掌柜的则对这个故事中“凶手已死”的结论分外满意,握住他的手要他一定留下来和捕快们再好好说一遍。
陆随心皱着眉,一言不发。
死人、活人、鲜血、汗水、四溅的唾沫……所有味道混在一块,都抵不过在她腹中若隐若现的疑虑那么挠人。
肩上忽然有手掌落下,她转身看到眸子暗沉的顾瑶对自己使了个眼色,“随心,快走吧。”
陆随心点了点头,可不知怎么又回过头去好好看了一眼刘一德。
他应该死了有几个时辰了,脸泛着诡异的青白,像不热络的市场里摊上许久没卖出去的肉块。他劈刀杀王通的狠样还在眼前,可转眼,他自己就成了别人刀下的亡魂。
衣袖被狠狠拽了一下,陆随心才回过神,拉着身旁好整以暇的阿柒,一同跟着顾瑶挤出了人群。
“赶紧走!我们绕道,走远路进长阳城。”
顾瑶带着两人匆匆出了客栈,方才连刘一德尸体都没好好看上一眼的她却在刚过街口转角,将将远离事发中心后,就停下身,有些急躁地问,“阿柒,昨夜不是你与刘一德一起睡的吗?他怎么会……又半途去找人家寻仇?”
阿柒的脸上也说不清是冷漠还是无辜,“他昨夜没与我一起睡。”
“什么?”
“许是不想与我这个云国人同塌吧。”阿柒轻描淡写道。
陆随心知道这个推测能轻易说服她和顾瑶。毕竟刘一德真的安安分分和阿柒在同一间房里待上一晚上,才更显得奇怪。
可那间房的惨剧仍然不能因此就在她们心里收场。
至少对陆随心来说,不能。
那个“名捕”的推论根本站不住脚。
一个能在刘一德进屋的瞬间就先发制人用匕首刺伤他的青衫男,怎么可能反倒被后来居上一刀割喉?
若说青衫男棋差一着,死在了绝命拼搏的刘一德手里,还算说得过去。
可屋内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倒像是哪个高手杀了他们两个,又特意做了局,行障眼法之事。
这个客栈里,还有哪个高手能干下这等事呢。
再加上前一天在林子里他们曾爆发的那场争执,是不是阿柒从未真正放下刘一德对他的挑衅和鄙夷?
陆随心看着阿柒,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回阿柒的脸上倒是真的现出几分疑惑。
陆随心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快速地回避,装作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可她无法忘记他站在自己旁边,看着房间里那两具尸体时的眼神,没有闪躲遮掩,也没有故作惊讶,什么都没有,实在是……过于平淡了,就像他们回去取原城守卫的腰牌时他的眼神一样,好像面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那能搅得常人夜不能寐的死亡,于他来说,不过是日起日落一般的天经地义之事罢了。
如果说刘一德的暴戾尚且有所底线,那阿柒就是个……
山洞,他就是那个无底的黑山洞。
陆随心沉下气来,掩饰着腹中的翻江倒海,“我只是没想到,刘一德就这么死了。”
一旁的顾瑶把脸低下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是我对不住他。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走吧。”
可陆随心很难立刻往前看,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里,她都看着阿柒的背影陷入沉思。
刘一德的死让她产生了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情绪,那肯定和悲伤无关,但也和面对王通之死时的恐惧完全不同,那感觉更像是面对柳家灭门时回忆里的那种荒谬感——原来人命竟这般脆弱,说没就没。
她对刘一德并无多少同情,可还是无法压抑内心隐隐的希望,希望动手的人不要是阿柒。
她不敢问。
感受到陆随心注视的阿柒总会不厌其烦地回过头来问她,“嗯?是我脸上又有什么东西吗?”
她便只是摇头,有时候也会顺着胡说一句,“对,那儿粘上了。”然后随便一指,看阿柒在脸上瞎抹着并不存在的“脏东西”,为他那份略显真挚的单纯而高兴。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背地里随便取人性命呢?
可她说服不了自己。
那一晚,早看出她心事的顾瑶在俩人独处时劝慰她,“随心,玉佩之约一事,不防暂且作罢。阿柒……有点太危险了。”
“阿瑶,你也看出来了……他……”
“他的功夫不是校场学的也不是江湖上的,而是杀招,一出手就能毙命的那种。”
“客栈里的事……”
“……他怕是脱不了干系。随心,我再问你一次,他到底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上一次和顾瑶这么说时,她还有一种和阿柒绑在一块儿,是为了讲义气而掩护他的感觉,可这一次回答的时候,她只剩哀伤。
“好,我相信你。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招惹他,一切等我们平安回到王府再说。”
陆随心应了,可突然想起在那场大火里被烧得精光的柳家所有人,从不敢去想他们最终的归途是被敛起来埋了还是就那么扔在了那片废墟里头,便问,“刘一德他的尸体,会被收敛归乡吗?”
想到此刻的刘一德也许正躺在淹城衙门的仵作面前,被蒸尸剖腹,陆随心莫名有些悲从中来。
顾瑶的眼神里也带着不可掩饰的一些悲意,“他已经被族里驱逐了,就算案子结了,他也回不去了。大概会就近找地埋了吧。”
“回不去?难道是因为……他娶了个云国人做妻子吗?”陆随心想起顾瑶曾说过的话。
“差不多吧。”顾瑶草草讲了刘一德的事,似乎并不愿沉湎其中,“那年他家乡闹灾荒,村里人迁怒之下,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把他妻儿乱棍打死,说是他们带来的灾祸,还不准他收尸,他忤逆族长,挨了一刀,也就此被逐了出去。”
陆随心想起他那道疤,竟第一次对他生出点别样的情绪来,“他倒是奇怪,一边骂云人,一边又讨了云人做老婆。”
“是啊。他讨厌云国人,却喜欢他那云国来的妻子,在我们旁人看来自相矛盾,可在刘一德心里,这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那他妻儿……”
“当时我听闻了此事,便帮了一把,让他敛了尸,办了葬礼。他妻儿不被允许进村里的墓地,给埋在旁边的孤山上了。他为此感念于我,才这般替我做事。”
陆随心试着去想象刘一德给出身云国的妻子祭拜的场景,发现完全看不懂这个人,可那之后赶路的几天,当自己总是忍不住要去看阿柒,看他长身玉立坐在马背上的黑色背影,越看越叫人心烦,越心烦还越要看的时候,她却有点明白了。
世间事莫不如是。
看不透的才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