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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伴读 ...

  •   数日时光,在忙碌的课业与深不见底的揣测中悄然流逝。
      自那日御书房赐下镇纸后,景颂之比过往几日稍放松些许。每日往返于文华殿与东宫之间,步伐沉稳,神态倨傲,颇具少年意气,仿佛御书房那场险些将他彻底掀翻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父皇既厌恶平庸之,那他就决不能再做出如前几日那般平庸之人的模样。他不知这场“考验”是否已结束,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发落。这种未知,比明确的责罚更令人煎熬。
      这日大朝会,景颂之依例立于御阶之下,垂眸静听百官奏对。他心神不静,耳畔回荡着户部官员禀报某地春荒的冗长陈述,思绪却飘向了更深远的地方——江南的堤坝,北境的烽烟,还有那日演武场上,沈不言枪尖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闷的政事和自身的忧虑淹没时,朝会终于在一片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痛痒的议政中走向尾声。司礼太监尖利的“退朝——”声响起,景颂之暗自松了口气,依礼垂首,准备随众臣退出。
      “太子殿下留步。”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皇帝身边的高公公。
      景颂之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瞧向这位高公公。“高公公,不知有何要事?”与张贵忠从皇帝还是太子时就跟随在他身边不同,高蒙高公公是在皇帝登基后才跟在他身边的。平日里张贵忠从不离开皇帝身边,也不知今天为何是高公公来传口谕。
      他悄悄打量着这位高公公,高公公今年约莫二十多岁,也不知怎么的就混上了御前。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反而醇厚而带有磁性“太子殿下,陛下有请,传太子殿下到养心殿偏殿觐见。”
      景颂之点头应下,心却忐忑几分。养心殿偏殿……并非议政的御书房,也非用膳的正殿。景颂之心中多有考量,面上仍是平静。
      养心殿偏殿内,熏香袅袅,气氛比庄严肃穆的御书房略显缓和,却依旧弥漫着无形的威压。
      景颂之到候,其余内侍皆留在殿外,只余张贵忠在一旁伺候。皇帝正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他的身前则站着位少年,身姿玉立。
      正是沈不言。
      景颂之行过礼后安静立于沈不言身侧,屏息凝神,余光却忍不住悄悄看向沈不言。
      景昭睿目光似乎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语气随意地喊道:“沈麒绍。”
      “臣在。”沈不言单膝跪地答话。我用略带惊讶的眼神看向沈不言,是了,沈不言只是前几世我给他起的代号而已,谁让他小小年纪便沉默寡言不爱言语,沈家嫡长孙的大名一直都是沈麒绍。奇怪?我到底是何时给他起的外号?
      “沈老将军将你托付给朕之时说的是留在朕身边做个侍卫,可堂堂沈小将军只在御前做一侍卫未必过于屈才了些。”皇帝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太子与沈家这位嫡长孙,心里愈发对即将下达的旨意感到满意,“你今岁也不过十岁有余,与朕的太子正好年岁相当,你可愿进东宫太子伴读,一同习文练武,切磋进益。”
      “回父皇,太傅讲授精深,儿臣愚钝,仍在潜心研读,只恐领悟不及万一。”景颂之将头垂得更低,答案早已准备好,谦卑至极,无懈可击。
      此言一出,不止是太子惊骇的神色溢于其表,就连沈不言面上也露出几分不敢置信的神情。他只停顿几息就应下此事:“臣谨遵陛下旨意。”
      “好,起来吧。”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景颂之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颂之,近日功课多有进益。”
      景颂之瞬间紧张起来,他不敢再揣测圣意,只能应声尊是:“儿臣唯有日夜勤勉,以报父皇期许。”
      忽然,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你如今身为储君,居东宫,身边总需几个伴读,今日朕便为你定下几人,麒绍是其一。”
      伴读不仅是学伴,更是未来东宫属官的雏形,是太子最亲近的班底。父皇此时提起,想必剩下几人也已有了人选。景颂之顿时思绪万千,心头闪过几位人选,最终还是强行将心头念想压下。
      不待他回应,皇帝已微微侧首,对张贵忠道:“传他们进来。”
      “诺。”张贵忠躬身退下。
      片刻后,殿外脚步声响起。张贵忠引着几个少年步入殿内。
      景颂之的目光迅速扫过。为首的是崇阳大长公主景昭央与驸马敦信侯温慕义的次子,他的堂兄景恒光,年约十二,面容白皙,眼神活络,带着宗室子弟特有的矜持与精明;其后是三皇叔景瑜的庶长子景珹,年约十二,身形微胖,脸上带着怯生生的好奇;末尾的少年他未曾见过,身高与他相仿,目光正直,见到他后脸上露出些许兴奋之色。
      皇帝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三个少年,最后定格在景颂之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光儿、珹儿是你的堂兄弟,至亲骨肉,入东宫伴读,可敦促你亲睦宗族,共进学业。”
      他略一停顿,指尖随意地点向余下那位少年:“这位,是你三表兄罗文匡,年方十三,你们应当也许久未见了。”
      景颂之的心脏在胸腔开始狂跳,脑中突然针扎般疼痛,他激动的情绪瞬间又平复下来。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迅速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情绪,恭顺地躬身答道:“父皇圣虑周全,儿臣感激不尽。三位兄长聪颖敏慧,儿臣正需其砥砺共进。沈侍卫……”他目光极快地扫过那个垂首的身影,“沉稳干练,儿臣亦早有耳闻,得此良伴,实乃儿臣之幸。儿臣谨遵父皇安排。”
      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抵触,也不再多看几位伴读一眼,仍在完美扮演了一个对父皇安排全然服从、甚至略带感激的恭顺太子。
      皇帝凝视他片刻,缓缓道:“既如此,便这么定了。今日起,他四人便入住东宫西配殿,一应份例,皆按宗室子弟伴读惯例。”
      “是。”景颂之再次躬身。
      “嗯。”皇帝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今日便到此吧。下去安置他们。”
      “儿臣告退。”景颂之行礼,缓缓退出偏殿。景恒光、景珹、罗文匡和沈不言也紧随其后。
      直到走出殿门,来到阳光之下,景颂之才感觉那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后背却已沁出一层薄汗。他回身,看着眼前四名身份迥异的“伴读”。
      堂弟景恒光脸上已露出亲热的笑容,上前一步,拱手道:“太子堂弟,日后便要叨扰了,还望堂弟多多指点。”言辞多有恭谨,眼神却透着打量。
      景珹则显得有些拘谨,小声跟着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景颂之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虚扶一把:“两位堂兄不必多礼。既入东宫,便是一家人,彼此扶持便是。”
      随后便看到从见面起眼神便一直带着兴奋的罗文匡身上,罗文匡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身上,兴奋见礼:“见过太子殿下,臣乃甘州罗家罗文匡,代家父罗延顺向您问好。”
      景颂之还礼,问起其家中亲人:“三表哥莫要多礼,两位舅舅可都还好?外祖父身体可还康健?”罗纹匡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太子表弟无需担心。
      于是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始终沉默的沈不言身上。
      沈不言依礼躬身抱拳,垂首沉声道:“卑职沈麒绍,参见太子殿下。蒙陛下天恩,殿下不弃,卑职定当竭尽驽钝,忠心侍奉,护卫殿下周全。”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这突如其来的擢升与他无关。
      景颂之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心中波澜微起。这个他前世未能留意、此生视为重要变数的少年,就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父皇亲手推到了他的身边。
      是机遇,亦是更大的风险。
      “麒绍兄不必如此。”景颂之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今后我们一同识文习武,听闻麒绍兄武艺高超,还需多向麒绍兄学习。”
      “遵命,殿下。”沈不言直起身,目光依旧低垂,静静地站到一旁,仿佛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影子。
      景颂之不再多言,转身领着四人向东宫走去。阳光将四个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宫砖上,界限分明,又似乎悄然交织在一起。
      一路无话。将至东宫门前,引路的内侍早已等候在旁。景颂之停下脚步,对景恒光和景珹与罗文匡温言道:“恒光堂兄、珹堂兄与文匡表兄可先行随内侍去西配殿安顿,若有短缺,尽管吩咐宫人。”
      “多谢太子。”三人行礼后随内侍离去。
      宫门前,只剩下景颂之与沈不言二人,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景颂之沉默地看了沈不言片刻,方才开口,语气平淡:“麒绍兄,随孤进来罢。”
      “是。”
      踏入东宫书房,宫人早已悄然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书墨的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
      景颂之在书案后的紫檀木椅上坐下,目光落在依旧垂手立于桌案前的沈不言身上。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却化不开那身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冷硬。
      景颂之叫来内侍为沈不言上座,“麒绍兄请坐,无需多礼。”
      “父皇擢你为伴读,”景颂之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可知为何?”
      沈不言头也未抬,声音平稳无波:“卑职不知。陛下天恩,殿下厚爱,卑职唯有恪尽职守,以报万一。”
      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回答。滴水不漏,如同他那日应对三皇叔的试探。
      景颂之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他忽然有些厌倦了这无休止的试探与伪装。面对这个人,或许可以……稍微直接一点?
      “那日演武场,”他语气不变,目光却锐利了几分,“孤看见了。”
      沈不言的身形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依旧垂首:“卑职鲁莽,请殿下责罚。”
      “孤并非要责罚你。”景颂之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许,“孤只是好奇,你那般身手,那般心性,为何甘于在侍卫处埋没?”
      沈不言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家父有训,沈家子弟,但尽本分,不求闻达。”
      “本分?”景颂之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如今父皇将你指给孤,你的本分,又是什么?”
      这一次,沈不言沉默了更久。阳光透过他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太子的目光。那双如点墨般的眸子里,既无畏惧,亦无谄媚,只有一片沉静而近乎纯粹的漆黑,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陛下有旨,命卑职护卫殿下,随侍习武。”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卑职的职责,便是恪遵圣命。殿下所在,即是卑职所守;殿下安危,便是卑职肩负的重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表忠心迹,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一个事实。却莫名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景颂之凝视着他,试图从那片沉静中分辨出丝毫的虚伪或算计,却一无所获。要么,此人忠诚纯粹得超乎想象;要么,其城府深不可测。
      他缓缓靠回椅背,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父皇这次……真的给了他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很好。”景颂之淡淡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东宫……并非坦途,你好自为之。”
      “卑职明白。”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阳光在空气中缓缓移动,尘埃在其中飞舞。一坐一立,一储君一伴读,身份悬殊,心思各异,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捆绑在了一起。
      未来的路,似乎因这个沉默少年的加入,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或许,有了一丝不同的可能。
      景颂之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案头的一卷书,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离:“今日无事,你先退下吧。去西配殿安顿,自有宫人引你熟悉东宫规矩。”
      “是。卑职告退。”沈不言躬身行礼,动作干净利落,随即转身,脚步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殿门轻轻合拢。
      景颂之却没有再看书,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父皇的棋局,已然落子。而他这枚棋子,又该如何在这盘新局中,走出一条生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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