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贰|陆张]蜀水东流》书白

3、中篇

　　一

　　张凯枫从梦中悠然醒转，梦的内容一如以往记不太清楚，只是耳畔仍残留竹林被风拂动时沙沙的声响，眼前仿佛仍有被青绿竹叶揉碎的阳光。
　　他伸手拿过搭在床头的衣袍，穿戴整齐的前一刻，有些微的愣仲——当年陆南亭送他的六岁生日礼物，他没来得及拿走。而现在穿的这身白色正阳，则是回到幽都以后，他于种种无所谓的生活杂事中唯一固执的坚持。
　　幽都的天色从来看不出时间早晚，他该学习的东西也已经在多年前从幽都大道处学了个彻底——而由于他受了种种教导依旧固执地穿着形似弈剑弟子的服装，大道也不放心将他长时间放出去做事……所以现今的张凯枫，大部分时间很闲。
　　不过还没闲到七夜那样镇日里抱着把剑发呆的程度便是。
　　张凯枫往朔方城的方向看了一样，虽没有千里眼，脑海中却已清晰勾勒出七夜微低着头，轻轻抚摸他那把上邪宝剑的模样。相较于至今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大道，自张凯枫来到幽都就会偶尔与他论剑的七夜算是他难得愿意相处的对象。
　　虽然对方一年前对他设在江南乱葬岗的小小游戏很是冷嘲热讽了一般。
　　那时七夜是怎么说的呢？张凯枫一边拿过自己的佩剑，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忆。是了，七夜说，年纪也不小了还搞这种无聊布局之类的，而当时他只是扬眉反驳：玉玑子满大荒的丢分身化体你怎么不觉得他幼稚？
　　后来七夜便无话可说了。
　　话题一旦涉及玉玑子，无论七夜还是张凯枫，其实很多时候都会无话可说。按理他们三人如今也是幽都军台面上的三巨头，但玉玑子的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七夜从来想不明白，张凯枫从来不乐意去想。
　　不过从玉玑子处学到的法阵幻术之类确实是很实用的，比幽都大道教的要有用得多。
　　习惯性地闭眼感受一下自己安置在江南乱葬岗的陷阱，今日依然有不少懵懂少年怀揣惩奸除恶的大侠梦前往挑战，然后铩羽而归。
　　无聊的感觉袭上心头前，张凯枫想起前些日子从玉玑子处得知的那个消息——不同于七夜欠幽都人情，张凯枫生来就有一半属于幽都，自愿跑来幽都陪着妖魔军喝西北风的玉玑子行动自由很多，而他偶尔回来时带来的各方消息是张凯枫愿意跟这目的不明的存在往来的主要原因。
　　玉玑子说雷泽东海之滨这些日子出现了一些弈剑听雨阁弟子的踪迹，似乎当代的大弟子也在其中。
　　张凯枫不知道对方告诉自己此事的原因为何，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有掩藏好一切情绪。
　　不过即使被看出来什么也无所谓，幽都魔君何曾真正惧怕过什么人？
　　因玉玑子的话，心底那道蓝衫身影再次被翻了出来。幼年时多少次午夜梦回，总觉得对方带着竹叶清香的蓝色衣袖刚刚才抚过自己眼前，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那曾经熟悉无比的温暖手臂一般。后来因此跟大道起了几次冲突后，他渐渐不再有这般幻觉，面上再不露声色，心底却一日不曾忘记。
　　陆南亭。
　　嘴唇无声地念出对方的名字，张凯枫看了看幽都暗云密布的天空，想着十八年就这般过去了，也许自己是时候该让对方知道点什么。
　　至少要知道，自己还活着。

　　二

　　自己揭穿谜底，再把难题交由莽撞的闯关者带去给东海之滨的那个人，最后造成怎样的结果张凯枫并不清楚。
　　因为他后来变得很忙。
　　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些年宅在幽都貌似老实乖巧的态度让大道满意了，还是有人不满他空占着“幽都魔君”这响亮的名头堂而皇之享受万人之上地位却什么事都不必做因而进了“谗言”，张凯枫忽然接到不少任务。
　　而且桩桩件件都跟弈剑一门有关。
　　又要接管弈剑听雨阁旧址，又要替梦之弈剑听雨阁造势，忽然忙碌起来的生活让他再也无暇多想些什么。
　　等后来听说是玉玑子出的主意，想要找对方算账时那人已经不知道又云游到大荒的那个角落里去了。
　　其实弈剑旧址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挂上“弈剑”两个字以外，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罢了。
　　张凯枫一脸平静地暗暗腹诽，终究还是没对好像攒了多年工资终于买到一处新房因此正兴奋着的方天道彰说出自己对这计划毫无兴趣的真相。就算是妖魔，也需要有点盼头的。何况方天道彰一高兴，重担就全揽过去了，张凯枫才能有空闲继续念他的诗耍他的剑。
　　当年陆南亭总说好剑客除了剑术好以外也不能没一点墨水，老庄墨韩什么的，都带着年幼的张凯枫念过不止一回。
　　虽然对对方所说很是怀疑，但张凯枫还是把文武双修的习惯保留下来。
　　否则隔着重重烟雾听大道念叨念到昏昏欲睡之时，不在心中想点诗词文章调节的话，不小心睡着了还真是尴尬之事。
　　陆南亭最爱念的是什么呢？
　　张凯枫一边静静温习着当年陆南亭教自己的那些剑招，一边不慌不忙地回忆。他依稀记得陆南亭对豪情万丈的诗词兴趣其实不大，反而在儿女情长的诗词上造诣不凡——谁家少年无春心，认真想来，尽管一派沉稳模样，那时的陆南亭也不过十几岁年纪罢了。
　　十八年过去，对方应该已经成婚了吧？虽然此生大约再无见面机会，但是想象了一下再见面时陆南亭拉着一串长得跟他和某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颇像的小孩傻笑的样子，张凯枫蓦然一个冷颤，觉得不能见面也许真不需要遗憾。
　　那时他尚不知，自己定论下得过早了。

　　三

　　从属于大道的殿堂里走出来时，张凯枫面无表情，脚步沉稳，一丝不乱。
　　然后他看到披着斗篷的玉玑子站在不远处，正仰头看天，仿佛他只是碰巧路过，因观察天象暂作停留一般。
　　张凯枫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缩短，玉玑子不再看天，转而跟他面对面。
　　然后他听到玉玑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我多年前曾与看重之人缘分错失，后来百般寻觅，却再也找不到对方存在的踪迹。
　　张凯枫扬眉，问：“你说这些给我听做什么？”
　　玉玑子却比他更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刚才有听到我说什么？”
　　张凯枫细细打量对方这十八年来不曾改变一分的阴柔面容，那双黑眸仍是难测的黑，仿若什么事物都没映照其中。
　　之前那句话里带着的些许惆怅情绪，似乎仅是张凯枫被大道殿里的熏香熏久了产生的幻觉。
　　“真多事。”冷然一笑，张凯枫与对方擦肩而过。
　　他不知道玉玑子的过往究竟有些什么刻骨难忘的记忆，但玉玑子与他是不同的。
　　原本他以为多事之人只有一向停不下来的玉玑子，但遥遥看见那被冷风吹得起伏不定的白色披风时，张凯枫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向来不出朔方城的七夜，竟来为他送行。
　　“我期待不久的将来看到一个更加与众不同的幽都魔君。”七夜没有回头，言简意赅地说。
　　张凯枫考虑要不要跟对方客套一番的时候，七夜又道：“玉玑子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一丝恶念掠过张凯枫心头，他用自己最严肃端正的态度答道：“他说，过些日子要把西陵城彻底毁掉，问我是否有兴趣参与。”
　　七夜全身都因这句话震了一下。
　　世所共知，七夜曾立下要亲自杀得西陵城寸草不生的誓言，如今听到这如同挑衅的计划，还能淡定他就该出家念佛去了。
　　目送七夜气势汹汹地提着上邪去与玉玑子理论的背影，终于清静下来的张凯枫很有些得意。
　　观敌心意，投敌所重，善加引导，可达兵不血刃解决麻烦的目的……这些手段，他早已运用自如。
　　毕竟再非当年幼稚孩童。

　　-中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