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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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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校书这是要去哪?"
刚要迈出院门,就被新上任的秘书监曹监正叫住。
佟惜雨停下步子,侧头躬身行礼,忍了悲痛恭敬道:“下官相依为命的亲戚不幸遇害,卑职想去看看。”
"可是东市酒馆刺杀冯相案?"
京城昨夜就发生了那么一件沸沸扬扬的命案,酒馆人员全数被牵连死亡,秘书监一早也有所耳闻。
佟惜雨没有否认也不想隐瞒,又往下弯了弯身子道:"是。"
“你可知无故旷工是何罪?”
曹监正之前在太史局沉浮多年,经历过大风大浪。他见太多才子因重情义而疏于小节,最后断送了整个职业生涯。
昨日读议,佟惜雨在众人面前答话不卑不亢,颇有胆识,又写得一手好字,他都看在眼里。
但见今日她神情恍惚,秉着一颗惜才之心,曹监正拦住了她。
“是卑职糊涂,”佟惜雨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张口恳求,“恳请监正准假,若事务料理完,下官定当速归。”
如此心绪不稳若碰上三司会审,恐生变故误了大好前程,曹监正语重心长地劝阻:“此案由三司主办,你现在前去,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招疑。不如安心在职,待三司查明原委,再另行请假。"
佟惜雨也知曹监正出于好意,但是她忍不住。
救命恩人被自己连累致死,若自己再为了这豆大的官位留她独自于严寒之中,怎配为人?
思及此,佟惜雨更是沉痛不已,不禁潸然泪下。她屈膝跪地,在秘书监的跟前伏首不起,唯愿曹监正能够让她去见见明娘。
年轻人还需历练。
知阻拦不成恐生怨怼,曹监正低叹一声,让了一步:
“佟校书节哀顺变,本监准你所请就是。”
将她扶起,他最后还是提醒了一句:"为你亲戚申冤是大事,但身为秘书省一员,保全你自己亦至关重要。"
这话点她,不能轻举妄动,省得连累秘书省。
昨夜佟惜雨已经冲动一把,知道害处,于是郑重应下:"遵命。"
匆匆写完乞假状,她抬脚就走。
雨后天霁,穿过高大的红墙走出皇城的东南门,路过里坊的孩童嬉闹与挑担小贩的吆喝,佟惜雨走进东市门。
扑面而来的肉包香气再也无法唤起她任何的口腹之欲,沁鼻的香料味也不再令她神往,皮革的气息刺鼻,牲畜的叫闹刺耳。
店铺林立的街头旗幡招展,可这里再也没有明娘的身影。
鼻子一酸又要落泪,佟惜雨忍住情绪,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闻到的也不再是竹雪酿的酒香,而是寒风裹挟着的血腥湿土之气。
“卑职……”
“金吾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不等佟惜雨开口,戴深色铠甲的金吾卫拔了腰胯的横刀,语气不善地朝她喝道。
佟惜雨被推得后退半步,眼睛却不自觉看向他们身后的案发现场。
寒风吹过不远处低矮的砖墙,旁边一"酒"字旗幡孤零零打着颤。昨夜下过雨,酒馆前院的黄褐色梧桐和暗红枫叶被混着血红的泥水压得翻不开身,又遭办案人员的多次踩蹋,彻底与泥土混为一谈。
屋前的凉棚已经坍塌,其下的桌椅也因打斗被砸得七零八落。而昨晚她看到的尸体已经被摆到前院,依稀可见他们脚踝处被挂了带编号的木牌。
竭力睁大起了水雾的双眼,佟惜雨依稀瞧见了身披杏黄色襦裙的那个人,沾了斑斑的泥污和猩红。
昨天那股巨大的悲怆再次向她袭来,她有些站不住。
"我的儿,你走得好冤!"
隔壁米铺干活的大娘走过来突然凄厉哭叫,她的儿子在酒馆帮工,如今已命落黄泉。
都是她的错。
若她还记着当时李览通的威胁信,不因初考等第高而得意忘形,也没有跟着马校书和刘校书去酒楼听曲,而是守在明娘的小酒馆那里,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即使是死,也该是少时被明娘所救的她先走。
若非昨晚冲动,明娘他们也不会此刻还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连后事都无法做。
就连冯砚修昏迷不醒,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佟惜雨又想起她中毒那晚,混沌之余一直扶在她腰侧的那双强劲有力的手,若冯砚修要杀她,那晚何必救她。
昨天醉酒的她想不明白,又被血腥之气迷了心智,一剑穿心。
是她对不住他。
但若此刻上前自首,她既见不到明娘,还会连累秘书省众人。
佟惜雨脸如白纸,在金吾卫再次提刀向前时,随着人群仓惶离开。
进退不得之际,佟惜雨决定去找冯砚修。
昨夜她刺了他,她却毫发无损,甚至与此事毫无瓜葛,一定有冯砚修的手笔。
但愿,他无事。
正是午后,佟惜雨隐在相府附近,不再向前。
冯砚修出事,前来慰问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车马停满整条大道。此刻她贸然拜访,定会招人耳目。
夜阑深静之后,佟惜雨才翻过相府后院的墙头。
后院错落有致的景观也噤了声,唯有潺潺的流水自假山不息地淌着,她悄无声息在曲折的抄手游廊穿梭。
因冯砚修亲族凋落,父母早亡又无妻妾,偌大的四合三进院竟一半都是空的。
她于漆黑之中蹑手蹑脚步入正房后面的抱厦,隐约可见屋内的仆人来回走动,像是打完水,正在给梢间卧房中的冯砚修包扎伤口。
在拔步床旁侧,一位头戴幞头手握书卷的文人,正对床头之人说着什么。
冯砚修醒了,而且还在深夜办公。
佟惜雨沉思片刻,正犹豫要不要等那人退下再来独自拜见,却因那文人的一段话震得迈不动步子:
"……甲辰七月,佟氏嫡女佟惜雨致世子从书斋高台坠下,右腿重伤,终身残疾。主上震怒,令内部清理,假借山匪劫掠砍杀,致其举家殒命,以儆效尤……
“……这是当年您在韵州书院时发生的事,竟也是墨蝉的手笔。世子是指宁亲王之子,主上则是宁亲王?”
“嗯。”
卧榻之人语气平静,没有否认。
“也就是说,宁亲王才是墨蝉真正的主人,全德清和全铭强只是他的走狗。这次全铭强败露已是弃子,想以这个交易册子为筹码,要挟宁亲王保他。为表忠心,他决定再次指挥墨蝉刺杀佟惜雨。
“宁亲王常年一直没有暗杀佟惜雨成功,墨蝉因此没少受罚,早就对佟惜雨恨之入骨,再加上此时有全铭强在明面上背锅,所以这次他们手段残忍,但没想到这次遇到了冯相您,他们反被诛杀。本来我们毫发无伤,但佟惜雨误伤了相爷。”
听到真相,躲在暗处的佟惜雨咬紧牙关,紧握双拳,再也无法镇定下来。
那年初冬,宁亲王之子冯煜中趁其不备,绑了佟惜雨和冯砚修,欲将他们扔下书斋的高台。
所幸佟惜雨小小年纪便深谙绳索捆绑之术,暗自解了绳子。
在冯煜中推冯砚修下去时,她一把拽过冯砚修,力气没收住的冯煜中顺着惯力跌下高台,摔残了腿。
没想到时隔多年,宁亲王仍没放弃对自己的迫害;如今她终于找到了佟家的灭门证据,证据却也是对冯煜中对他们的伤害语焉不详;而她不明是非,伤了替自己报仇的冯砚修。
“这交易册子该如何用?”
“现在官府判定此次案件是墨蝉刺杀丞相,正在逮捕墨蝉死士。我们暗里可以依据这个名册找到他们老巢,直接端了它,再将他们的分据点一一击破,不愁墨蝉没有彻底消失的一天。”
在佟惜雨探头才能看见的位置,还有一个剑客。此人身形魁梧,说话犀利。
冯砚修闻言不置一词,似乎在沉思。
“能否用来揭发宁亲王?”
文人谋士又开口,语气充满了恨意,像也曾受宁亲王所害。
他说的,也是佟惜雨想问的。
“不妥,”剑客想都没想,矢口否定,“这个册子可以被他说成杜撰,说成对他的恶意陷害。若没有十足的其他证据,暂时不能泄露它。”
一旁的冯砚修出声:“林大夫怎么看?”
在他们开口说正事时,佣人皆以识趣地退下。
此刻,屋内如今只剩四人:冯砚修,文人,剑客和林大夫。屋外仅有一人,贴墙根站着的佟惜雨。
林大夫正在为冯砚修包扎伤口,手上动作一顿,语气茫然:“这……小人不知。”
“那就按萧横沧说的办。”
冯砚修没有为难,一锤定音。
那个剑客原来是萧横沧,也是当朝第一镖局的家主,竟对冯砚修俯首称臣。
他们商量完具体的措施,便行礼告退。萧横沧退出房间时,朝佟惜雨的方向看了一眼。
难道被发现了?
“滚出来!”
还没细想,就被一声低喝打断,佟惜雨心一沉。
漫漫寒夜,佟惜雨步入室内。
暖从地面来,正堂里跟她幼时的家一样用了火地。在外徘徊良久,冷暖对冲间佟惜雨几不可察地一颤,才默默看向卧榻一侧的冯砚修。
因受到重伤,他从里到外都透着疲惫憔悴,看向佟惜雨的神情没有任何意外,像是早有所预料。
也是,若没有相爷的授意,她怎么会在守卫森严的相府一路畅通至此。
等了好久才见到的人,佟惜雨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目光游移间看到了案几上的书册,她便定住不动。
这就是那个交易册子,上面写着宁亲王利用墨蝉组织买凶杀人的证据。
“佟校书经此一遭,连行礼都不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