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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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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上午,稀薄的阳光洒在青砖飞檐旁的梧桐树,在窗前落满斑驳的阴影。
一阵凉风吹过,枝摇叶落,晃得仿佛几案也在跟着摆动,将脑袋向下一点一点的佟惜雨自瞌睡中唤起。
她手中上好的松烟墨歪在歙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荡漾出悦耳的余音。
“好消息,考功司的郎中是我爹的门生!”
“嗯?”
佟惜雨打了个冷战,还没缓过神,脑袋就被马校书雀跃的声音震得嗡嗡响。
“前考功司郎中全铭强在槐柯轩醉酒,冒犯了梁大将军的女儿,第二天又被御史台弹劾下狱,现在他被判了死刑。我刚刚打听到,考功司新来的郎中恰好是我爹的门生。”
马校书,名靖繁,他虽是个芝麻小官,其父马高钧却是出身门阀世家,曾任礼部侍郎。
其父为人低调,做事公正,担任过多年的科举主考官,门生众多,因十多年前得罪宁亲王而出任江南布政使,如今在地方也颇得民心。
新郎中既是马大人的门生,应该跟宁亲王和吏部尚书全德清没有关系。
“哦,”佟惜雨理清了来龙去脉,郑重其事地对马靖繁道,“苟富贵,毋相忘。”
旁边的刘校书也笑着起哄:“来年铨选前途无量啊,提前恭喜了,马大人。”
“哎,八字还没一撇呢。”
马靖繁脸色微红的马校书喃喃道。
确实。
今岁的考课还没结束,拿不到考碟就无法到吏部的南曹递交文书,更别提参加来年铨选。
但好在全铭强倒了台,他那老丈人全德清也正在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此时在考课上做手脚。
从多日的风平浪静来看,佟惜雨那晚的遭遇只有救她的冯砚修知道,其余人甚至不知道她那晚去过槐柯轩,当真是庆幸。
若是传出去,她名声尽毁。
只是没想到全铭强那厮不仅对她赶尽杀绝,已有家室还到处风流招人恨,当真是跋扈邪恶至极。
“该去对读了。”
刘校书适时提醒,佟惜雨才想起今日还有大事。他们任期内最后一次考核的初次结果,今日就要当众宣读,也就是刘校书所说的对众读议。
秘书省的正堂内,一片肃穆。
秘书监和秘书少监坐在主位之上,其余的省内官员依照职位大小坐于两侧。
因李览通那事,秘书监换了人,换成了原在太史局工作的曹监正。而原秘书监张梓牧被降了职,任秘书少监。
俩人坐上首,倒是庄重和谐。
佟惜雨和马靖繁、刘校书则被夹在百官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如今他们的任期都刚满四年,拿到考碟后皆需离开原职参加吏部的铨选,通过身言书判四项考核才能获取新的职位。
所以,今岁的考核结果对他们来说尤为重要。
"校书郎马靖繁,"自李览通诬陷她那件事后,张梓牧受到牵连被了降职,现为秘书少监,负责本次初次考核结果的宣读任,此刻他望向佟惜雨这边,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博古通今,校勘精严,堪为栋梁,故初议考第——上下!”
"上下"乃考课第三等,前面两等“上上”和“上中”鲜少有人能拿到,所以马靖繁这次的考第是极好。
在他人投来各异的目光时,佟惜雨侧头给了他肯定赞许的眼神,刚刚得了"中中"等第的刘校书也朝他做出了个祝贺的口型。
马靖繁虽表面张扬不着调,但校书从无差错,恪守职责,为人仗义。即使没有他爹的背景加持,他也当得起这个等第。
“校书郎佟惜雨,”张梓牧继续念,“满腹经纶,心细如发,笃行不怠。然修书之事自有期限,前委《实录》七卷,逾期一月未交,致使后续为之牵连。故初议考第为‘中下’。”
中下?!
"中下"为考第中等最末的一等,这等考状发下来,她佟惜雨不仅会跟往年一样被罚俸半年,来年的铨选也会被调任闲职或地方佐官。
而且一次考第为中下就算了,托李览通那老贼的福,算上这次她即将要连续第三次得中下,来年很有可能被列为"非称职官员"名单,面临罢黜。
关于《实录》七卷修订未能按时交付这件事,她已跟当时还是秘书监的张梓牧解释报备过,是李览通当时故意说错日期,让她延后一月提交,最后死不认账才有了她逾期未交的事情。
为什么她即使报备过,张大人还如此评定?
强自稳定心态,没等张梓牧念下一位,佟惜雨起身对着主位深深一作揖,朗声道:“下官对此次考第,有异议。”
瞬间正堂一片死寂,佟惜雨只能听到旁边的马靖繁和刘校书的抽气声。主座上的新任秘书监皱了眉,一脸不悦。而被打断的张梓牧却没有意外,像是早知她要说什么,神情竟有些紧张。
佟惜雨见他想起自己所为何事,镇静许多:"下官勘订《实录》七卷非是逾期未交,而是前秘书丞大人交代了错误日期,致使下官逾期交付。"
“可有证据?”
见秘书监发话,佟惜雨正想拉了马靖繁为自己作证,却被张梓牧抢了先:“此事本官知晓,并重新为佟校书定了考第。许是令史誊抄时拿走了旧的考状,才将佟校书的等第写错。”
令史抄错考状这话,佟惜雨可不信。她见主座上的秘书监深深看了张梓牧一眼,知他也不信。
下一刻,秘书监意外的好说话:“既是误会,就请张少监重新宣读佟校书考第吧。”
这话既是放张梓牧一马,也在众官面前维护了秘书省体面。
“校书郎佟惜雨,满腹经纶,心细如发,笃行不怠,修订《实录》七卷、十卷字斟句酌,考据详明,可堪大用。故初议考第为‘上下’。”
佟惜雨没料到自己的等第直接从第六等升为第三等,堂下也是一片哗然。
但总归是好事。
佟惜雨难掩心中喜悦,眼眸明亮,忙低头又是一揖:“承蒙少监垂青,某感激莫名,定当竭尽全力,精益求精,以报知遇。”
她初定的考第为“上下”,送到考功司审核,若无人从中作梗,结果跟这次的出入不会太大。
人果然还是要张口为自己争取,争取了才有可能改变结果,不争不辨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花了四年,她离最终目标又进一步。
直到天幕四合,佟惜雨从兰台出来,跟着马靖繁和刘校书去酒楼赏曲,心中的激动还未平息下来。
“张少监一开始把你等第念成‘中下’就是故意的,他记恨你和李览通那档子事牵连到了他。”
马靖繁一杯醉,醉了就开始说话毫无顾忌。
隔墙有耳,佟惜雨知他为自己打抱不平,忙摆手制止:“最后给我的考第高就行,这事就翻篇。”
“算他通情达理。”
马靖繁哼了一声,继续吃酒。
“这下该我说‘苟富贵,毋相忘’,两位大人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别忘了在下。”
正是酒足饭饱之时,刘校书突然站了起来,脸色绛红对着佟惜雨和马靖繁拱手道。
若说称职,佟惜雨从不敢说第一,因为有刘校书。要比谁在这皇城院落里最坐的住,那一定是刘校书拔得头筹。
只是刘校书这人不善言辞,且志不在官场。比起尔虞我诈,他更喜欢寻行数墨,醉心书海,也算是奇人一个。
只是同行都有了更好的去处,他难免艳羡。
佟惜雨酒量深,此刻也有些微醺,大手一挥拍了拍刘校书的肩背,严肃道:“他日若君有求,我竭尽所能必有回应。”
无论如何,佟惜雨算是给了他承诺。
酒过三巡,三人出酒楼散了场。
佟惜雨抬头望天,依旧是月明星稀,云徘徊。
她想起了少时佟家庭院,自己卧在枯黄的葡萄藤下听弟弟背诗的夜晚。
也是这般如水般清凉,她握着诗集昏昏欲睡,被母亲一竿子打醒。竹竿抽在身上疼得她跳下长椅,绕着凉亭的木桌乱跑。
见状母亲气头更盛,追在后面数落她对弟弟学业不上心,只知道成天领着跟班往外跑。佟家后院一时间鸡飞狗跳,逗得背书背得磕磕绊绊的弟弟咯咯直笑。
她想家,于是自然而然地,迈着醉醺醺的小步朝明娘那里走。
走到一半,天降大雨。
好不容易跑到一处屋檐下,佟惜雨却是浑身湿透。
待到雨渐歇已是深夜,明娘估摸已经睡了。
那就只看一眼。
佟惜雨想。
捋捋滴水的湿发慢慢走到酒馆,佟惜雨被眼前的血水骇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夜夜沉于噩梦不得安眠。
脚下是无尽的红色雨水,眼前是尸横遍野,她被浓重的血腥气息包裹着,喘不过来气。
佟惜雨狠狠掐自己一下,却仍走不出这梦魇。
夜雨湿寒,透彻身骨,她迈开脚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鬼魅。
"叮"的一声,身后有剑刺来。
佟惜雨下意识握住身后的刀刃,被逼得步步后退。
被手心的疼痛唤醒,佟惜雨一脚踹开身前的刺客,迅速抽出小腿处的短刀,与那人针锋相对。
一招一式打了几个来回,佟惜雨急了眼夺下那人的刀,一剑刺入他臂膀,冷声问:
“谁派你来的?”
因他是杀手,佟惜雨本没指望他能立即回答,却不妨那人望向她身后,眼神闪烁,猖狂一笑:“冯相早就看你不顺眼,少时也只不过是利用你,如今跳梁小丑即将高升,难道要看你变为锋刀刺向他自己吗?"
冯相,冯砚修?
这刺客知道的如此之多,是冯砚修的人也算合理。
只是,为什么?
一个不顺眼,就可以大开杀戒?
一个忌惮,就可以血流成河?
位高权重之人,原来竟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心神震荡,佟惜雨握刀不稳,眼睁睁看面前的刺客自绝于前。
佟惜雨不解。
又究竟是怎样的好处,让他放弃生命做了恶鬼的锋刀?
她转身看到冯砚修从酒馆门口走出,在他的身后跟了护卫抬着身裹明娘衣物的尸体。悲恸与愤恨交加,佟惜雨一个箭步过去,将冯砚修钉在酒馆的土墙之上:
“冯砚修,你可还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