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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刃残心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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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雨初歇,枫叶铺满了青石阶。
他独自坐在客栈角落,桌上放着一柄剑。
剑未出鞘,却比出鞘更教人胆寒。
因为他是“无影剑”张流云。江湖上很少有人见过他拔剑,见过的人,都已成了死人。
门帘忽然被掀开,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樵夫走了进来,雨水从他斗笠边缘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一片深色。
“客官,要酒么?”掌柜的赔着笑迎上去。
老樵夫却径直走向张流云,在他对面坐下。
“你在找‘血手’杜杀?”老人的声音沙哑如磨砂。
张流云的手轻轻按住剑柄:“你知道他在哪?”
“知道,”老人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刀疤纵横的脸,“但我更知道,你活不过今夜子时。”
张流云笑了。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笑。
“很多人都这样说过。”
“但这一次不同,”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有人出十万两银子,买你的人头。”
铜钱在油灯下泛着幽光,正面刻着“天命”,背面却是一道深深的剑痕。
张流云的脸色变了。
这枚铜钱,和他怀中那枚一模一样。
而那剑痕,正是他的剑所留。
二
七日前,金陵城外三十里的百花林。
张流云追踪杜杀至此,却发现林中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
每一具尸体的咽喉处,都有一道细如发丝的剑伤。
正是他的独门剑法“流星逐月”所致。
在最后一具尸体手中,他发现了那枚刻着剑痕的铜钱。
“这不是我杀的。”张流云对随后赶到的江南大侠江别鹤说。
江别鹤冷笑:“除了无影剑,天下还有谁能用出如此精准的剑法?”
“有一个人能,”张流云缓缓道,“我的师弟,柳随风。”
“那个三年前就死在你剑下的人?”
张流云沉默。是的,三年前,他亲手将剑刺入柳随风的胸膛。他亲眼看着师弟坠入万丈悬崖。
可是现在,这些尸体上的剑痕,分明带着柳随风的剑意——比他的剑更快,更狠,更绝。
三
客栈里的油灯噼啪作响。
老樵夫——现在张流云知道他就是“千里追踪”孙老瘦——缓缓饮尽杯中酒。
“杜杀已经死了。”
张流云瞳孔收缩:“谁杀的?”
“一个用剑的年轻人,和你用一样的剑法。”孙老瘦盯着他,“最奇怪的是,他杀人后,会在现场留下这枚铜钱。”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也想找到他,”孙老瘦眼中闪过痛楚,“他杀了我女儿。”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
张流云猛地站起,剑已出鞘三分。
“他来了。”
孙老瘦脸色惨白:“谁?”
“铜钱的主人。”
四
枫林中,月光如水。
一个白衣人背对着他们,站在满地红叶之上。
“师兄,别来无恙?”声音清冷如这秋夜的风。
张流云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果然是你。”
白衣人转身,露出一张俊美却苍白的脸。正是三年前“死去”的柳随风。
“很意外么?”柳随风轻笑,“还是愧疚?”
“我为什么要愧疚?”张流云沉声道,“你勾结魔教,杀害同门,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柳随风喃喃重复,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罪该万死!那师父呢?他偷学禁功,走火入魔后屠杀村民,又该当何罪?”
张流云如遭雷击:“你...胡说!”
“我胡说?”柳随风从袖中取出一本染血的册子,“这是他亲笔所写的日记。那一夜,是我亲眼看见他发狂杀人。我本想禀报掌门,却被他发现...”
“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不得不杀他。”柳随风的眼神忽然变得悲凉,“可我没想到,最信任的师兄,连问都不问就对我出手。”
张流云踉跄后退,撞在一棵枫树上。
三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师父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柳随风持剑站在旁边...他当时悲痛欲绝,拔剑就刺...
“你为什么不解释?”
“你给过我机会么?”柳随风的声音带着讥诮,“你那正义凛然的‘无影剑’,出鞘就是要取我性命。”
五
孙老瘦忽然嘶声道:“是你杀了我女儿?”
柳随风瞥了他一眼:“孙小蝶?她是杜杀的情人,我杀杜杀时,她恰好在场。”
“你这个恶魔!”孙老瘦抽出短刀扑上去。
柳随风甚至没有拔剑,只是衣袖一挥,孙老瘦就倒飞出去,撞在树上昏死过去。
“现在,该我们了结了,师兄。”柳随风缓缓拔出剑。
那是一柄很特别的剑,剑身比普通的剑窄三分,在月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
张流云认得这柄剑——这是师父年轻时用过的“秋水剑”。
“你用师父的剑来杀我?”
“不,”柳随风摇头,“是用师父的剑,告诉你真相。”
剑光起。
如秋水漫过枫林,如月光洒落山涧。
张流云也拔剑。两柄剑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脆的鸣响。
他们的剑法同出一门,却又截然不同。张流云的剑沉稳凌厉,柳随风的剑灵动诡谲。
转眼间已过了三十招,不分胜负。
“你的剑慢了,师兄。”柳随风忽然道,“是心有愧疚么?”
张流云不答,剑势却愈发狠厉。
又是一轮急攻,柳随风被迫后退三步,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张流云!”柳随风眼中闪过兴奋,剑法突变,如暴雨倾盆。
第一百招时,张流云的肩头中剑,鲜血染红青衫。
第二百招时,柳随风的手臂被划伤,白衣绽开血花。
他们都在喘息,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红叶上。
“停手吧,随风。”张流云忽然收剑。
柳随风一愣:“你要认输?”
“我错了。”张流云看着师弟的眼睛,“三年前,我太冲动,没有查明真相就对你出手。这是我的罪。”
柳随风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现在认错,已经太晚了。”
“不晚,”张流云从怀中取出那枚铜钱,“你留下这个,不就是要给我一个交代的机会么?”
六
原来,那铜钱上的剑痕,是他们年少时比剑,张流云不小心在柳随风的铜钱上留下的。
当时柳随风笑着说:“这枚铜钱,就当是我们的信物。将来无论谁做错了事,都要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个约定,张流云早已忘记,柳随风却一直记得。
“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么?”柳随风的声音带着苦涩,“我在崖底的寒潭中躺了七天七夜,靠着仇恨撑着一口气。后来被一个渔夫所救,却因经脉尽断,再也用不了本门武功。”
“那你的剑法...”
“是我自创的,”柳随风举起剑,“基于本门心法,却反其道而行。你的剑求‘准’,我的剑求‘快’;你的剑为‘杀’,我的剑为‘生’。”
张流云怔住。现在他才注意到,师弟的剑虽然凌厉,却始终避开他的要害。就连肩头那一剑,也恰到好处地只伤皮肉。
“你...不恨我?”
“恨过,”柳随风收剑入鞘,“但更恨这个江湖。是非不分,恩怨不明。所以我要用这种方式引你出来,告诉你真相。”
他转身欲走。
“等等!”张流云叫道,“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剑的地方。”柳随风头也不回,“这江湖,配不上你的正义,也容不下我的真相。”
七
张流云没有挽留。
他知道,有些伤痕,比剑伤更深,需要更长时间才能愈合。
他扶起昏迷的孙老瘦,向客栈走去。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旁边的枫树上,一枚铜钱深深嵌入树干,在月色下泛着微弱的光。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只是从此,少了两柄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