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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宿敌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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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下的江水,在暴雨的助长下,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远古凶兽,裹挟着泥沙与断木,奔腾咆哮,声震四野。那决绝坠下的一抹白色,只在翻滚的浊浪中惊鸿一现,便被无情地吞噬,再无踪迹。
沈夜跪在悬崖边缘,冰冷的雨水早已将他全身浸透,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片荒芜冻土的万分之一。他维持着向前伸手的姿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衣角的虚无感,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被悲痛和绝望掏空的躯壳。
“凌霜……”
一声破碎的、几乎被风雨声淹没的呼唤从他喉间溢出,带着血的味道。他眼睁睁看着弟弟消失,看着那点他生命中曾经最明亮、最复杂的光,被无尽的黑暗吞没。灵堂上的对峙,雨夜中的追杀,凌霜那充满了恨意与绝望的眼神,最后那平静到令人心碎的纵身一跃……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渐渐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天空依旧是沉郁的墨色,不见丝毫曙光。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和江水腥咸的气息,终于让沈夜几近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伴随着的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缓缓收回僵直的手,撑在泥泞的地面上,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脱力和心神激荡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污泥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握剑指向了自己唯一的弟弟,这双手,没能抓住他……
“家主!” 几个沈家子弟终于循着踪迹追到了崖边,看到沈夜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悬崖下依旧汹涌的江水,顿时明白了什么,纷纷噤声,面露戚然。
三叔公沈巍也随后赶到,他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悬崖和下方的江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换上一副沉痛无比的表情,走上前扶住沈夜的手臂,叹息道:“夜儿,节哀……那孽障罪有应得,坠落这‘断魂江’,绝无生还可能。如此一来,也算是对家主、对族人有了一个交代。你……切莫过于悲伤,保重身体,沈家还需要你来支撑啊!”
沈夜猛地甩开了三叔公的手,动作之大,让所有人都是一怔。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那双曾经沉静如星夜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痛楚和冰冷。他没有看三叔公,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奔腾的江水,仿佛要将它看穿,找到那个消失的身影。
交代?这就是交代吗?用他弟弟的命?
他没有证据证明凌霜的清白,他甚至亲自将凌霜逼到了这绝境。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也亲手……可能葬送了他的性命。
“回去。” 沈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严。他不再看悬崖,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沈家剑庄的方向走去。那挺直的背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沉重。
沈林的葬礼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举行。灵堂被重新布置,血迹已被清洗干净,但空气中似乎依旧弥漫着那一夜的血腥与绝望。沈夜以家主身份主持葬礼,他穿着一身玄黑孝服,神情冷峻,举止沉稳,处理各项事务井井有条,仿佛那一夜在悬崖边崩溃的人不是他。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空洞,以及偶尔在无人处,望向窗外后山方向时,那瞬间流露出的、刻骨的痛楚。
葬礼上,三叔公沈巍及其党羽俨然以功臣和稳定家族的核心自居,言语间不断强调沈凌霜“弑父叛族”、“死有余辜”,并极力推崇沈夜“大义灭亲”、“挽家族于危难”。沈夜对此不置可否,既未附和,也未反驳,只是用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发言的人,将他们的神情一一记在心里。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心中只有剑、只有弟弟、只需承担部分家族责任的少年沈夜。父亲的死,弟弟的“叛逃”与“陨落”,如同一场最残酷的淬火,将他骨子里的柔软与优柔彻底烧灼殆尽,只留下坚硬、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偏执的钢铁。
葬礼结束后,沈夜以雷霆手段开始了对沈家的整顿。
他首先清洗了那一夜在灵堂上,明显站在三叔公一边、对凌霜出手最为积极的几名弟子和管事,或以能力不足为由调离要职,或寻了错处直接逐出家族,动作快准狠,毫不留情。
接着,他开始大力提拔那些在风波中保持中立、或隐隐支持他父亲的年轻一代,将他们安插到关键位置。他改革了家族内部的一些陈旧规矩,加强了对商铺、田产等产业的掌控,所有账目都必须经由他亲自过目。
他练剑的时间比以前更长,更刻苦。只是他的剑法,不再是昔日星火般的恒守与光明,而是带上了一种凌厉无匹的、仿佛要斩断一切的决绝与酷烈。他不再去后山瀑布,那个充满了与凌霜回忆的地方,成了沈家一个无形的禁区。他也很少再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将自己沉浸在无尽的事务和武学修炼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成了江湖人口中,年轻一代的翘楚,铁腕无情、支撑起风雨飘摇沈家的“星火”家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星火”的内里,是一片被冰封的荒原。而“长夜”,已然陨落。
断魂江下游,百里之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峡谷。
江水在这里变得相对平缓,形成一个回水湾,各种上游冲刷下来的杂物在此堆积。一个浑身湿透、遍体鳞伤的白衣少年,被江水推到了一处浅滩上,一动不动,如同失去生息的破败人偶。正是坠崖的沈凌霜。
他并未死去。沈夜那一剑留下的内伤,坠崖时的撞击,以及江水中暗礁的剐蹭,都让他奄奄一息,但一股极其顽强的、由恨意和不甘支撑的求生欲,硬生生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穿着暗紫色服饰、气息阴冷的人马来到了这处浅滩。他们似乎是在搜寻什么,很快便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凌霜。
“阁主,这里有个小子,伤得很重,看样子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一名手下探查后,向为首者汇报。
为首者是一个身形高瘦、面容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男子,他走到凌霜身边,蹲下身,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捏了捏凌霜的骨骼,又探了探他微弱的脉搏和体内那因为重伤和情绪冲击而变得紊乱、却依旧能感受到其独特禀赋的内息。
“好根骨……好重的怨气与死意。”兜帽下传来一个低沉而充满兴味的声音,“这倒是块难得的璞玉,稍加打磨,或可成为一柄锋利的‘刃’。带回去。”
“是。”
凌霜被带离了江边,带入了一个隐藏在深山之中的神秘据点——幽阁。
幽阁,一个江湖中名声不显,却潜势力极大的组织,专精于暗杀、情报与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阁主身份成谜,手段狠辣,最喜欢收集那些身世凄惨、天赋异禀、心中充满仇恨的年轻人,将他们训练成只听命于自己的工具。
凌霜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才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阴暗、冰冷的石室,身上的伤口已被粗略处理过,但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父亲的死,族人的指责,哥哥那冰冷的剑尖和怀疑的眼神,还有那纵身一跃时的决绝与冰冷……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那颗本就破碎的心。
他没有死。是老天爷觉得他受的苦还不够?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向那些辜负他、背叛他的人复仇?
当幽阁阁主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凌霜抬起那双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冰冷恨意的眸子,哑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是。”阁主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你可以选择留下,我们会治好你的伤,给你力量,让你拥有向抛弃你、背叛你的整个世界复仇的能力。或者,你可以选择离开,以你现在的状态,活不过三天。”
凌霜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沈家不要他,哥哥要他死,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这世间既待他如草芥,那他便化身修罗,将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
“我需要力量。”他盯着阁主,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里是彻骨的冰寒,“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从这一天起,曾经的沈凌霜死了。活下来的,是幽阁的“寒刃”。
幽阁的训练,远比沈家剑庄要残酷百倍。那不仅仅是□□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摧残。他需要学习各种暗杀技巧,潜伏、用毒、伪装、一击毙命。他需要在生死边缘徘徊,与猛兽搏斗,与其他被收集来的“种子”自相残杀。每一次受伤,每一次在鬼门关前走过,他心中的恨意便更深一分,对沈夜的怨恨,也越发扭曲和坚固。
他将那份被背叛的痛苦,那份求而不得、最终被亲手摧毁的、对兄长复杂而深刻的情感,全部转化为了复仇的动力。他疯狂地吸收着幽阁教给他的一切,将沈家正统的剑法与幽阁诡谲狠辣的杀人术融合,形成了独属于“寒刃”的风格。
他的武功在残酷的磨砺下突飞猛进,内力也因为幽阁某种秘法的激发,带上了一种阴寒刺骨的属性。他的性情也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沉默。那双曾经清澈明亮、时而倔强时而依赖的眸子,如今只剩下化不开的冰封与杀意。
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被旧伤疼痛折磨得无法入睡时,他才会偶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梨花盛开的庭院,那个屋顶之上的星空,那个曾经会温柔拂去他发间花瓣、坚定地说“永远在一起”的兄长。
但这样的念头刚一升起,便会立刻被更深的恨意和屈辱所覆盖。那是假的,都是假的!是沈夜,亲手打碎了这一切!
一年,两年,三年……
时间在仇恨与血腥的浸泡中飞速流逝。
沈夜在明,以铁腕整顿沈家,让“星火”之名在正道武林中愈发响亮。
凌霜在暗,以“寒刃”之名成为幽阁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刃,“长夜”的代号,成为了恐惧与死亡的象征。
兄弟二人,走上了两条永不相交的、截然对立的宿命之路。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无法消弭的误解,隔着整整三年的时光与杀戮。
三年后的一个秋夜,月色凄冷。
沈夜独自一人站在沈家最高的望楼之上,俯瞰着下方沉睡的剑庄。三年过去,他变得更加沉稳,气场也愈发强大冷峻,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凝。他成功地将沈家带出了低谷,甚至比父亲在世时更加兴盛。但他知道,家族内部,三叔公的势力并未完全根除,只是隐藏得更深。而江湖上,暗流涌动,一个名为“幽阁”的神秘组织近年来活动频繁,引起了正道的警惕。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件东西——一枚已经失去光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玉佩。那是凌霜小时候,他送给弟弟的生辰礼物。那一夜在悬崖边,他在凌霜原本站立的地方,捡到了这枚从凌霜身上掉落的玉佩。
三年来,他从未停止过暗中调查父亲真正的死因。他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三叔公当年的举动太过急切,所谓的“证据”也经不起细细推敲。可是,所有的线索似乎都被人为地抹去了。而凌霜……“断魂江,绝无生还”,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也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但他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问:真的吗?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依旧是凌霜坠崖前,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
“霜儿……”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夜风中消散,“若你还在……是否会恨我入骨?”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一处隐秘的幽阁分舵,烛火昏暗。
已经成为“寒刃”的凌霜,刚刚结束了一次任务归来。他褪下沾染了血腥气的夜行衣,露出精悍却布满了新旧伤痕的上身。烛光映照着他棱角愈发分明、俊美中带着凌厉邪气的脸庞。他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擦拭着身体,动作机械而冷漠。
水滴顺着他肌肉的线条滑落。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搁在一旁的、那对伴随他多年的短刃“拂晓”与“黄昏”上。自从“拂晓”失落在那场灵堂对决后,他寻了幽阁的能工巧匠,重新打造了一柄,与“黄昏”配成一对。新刃更加锋利,也更加符合他如今的气质,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但偶尔,在触摸到这对兵刃时,他还是会想起,很久以前,有人曾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导他剑法,告诉他“心要静,眼要随剑走”。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中瞬间涌起滔天的恨意和杀机。
沈夜。
这个名字,如同心魔,日日夜夜啃噬着他。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在他身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炽热恨火。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是江南沈家的方向。
月光洒在他冰冷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而残酷的线条。
“沈夜……”他唇齿间碾磨着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意,“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会亲自回去,用你教我的剑,夺走你珍视的一切。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夜色浓稠,仿佛化不开的墨。星火在北方孤独地燃烧,而长夜,已在南方凝聚成形,带着无尽的冰冷与杀意,即将席卷而来。
宿敌之路,已然铺就。重逢的那一刻,注定染满鲜血与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