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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肖明是大院里的万人嫌。
      他是肖建国下乡时,和土丫头周爱梅生的,后来肖家平反,肖建国把这段婚姻以及肖明当作自己的污点,迫不及待地甩开了。
      肖建国回京再娶,娇妻爱女前途无量,周爱梅恨了一年两年恨下不去了,招赘了一个外地逃荒来的男人,两人生了两儿一女。
      肖明跟着亲妈生活,却有寄人篱下之感。他没有桌腿高的时候,就开始下田干活,洗衣做饭,吃的全是馊饭伴红薯叶。回家稍微晚点,肖明就叫不开门,只能窝在猪圈旁的草垛上对付一晚。
      肖明为了讨好周爱梅,什么都做到最好,却依然被周爱梅挑刺,被揍得鼻青脸肿。周爱梅的男人喝了酒,就会拿他撒气,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日子一长,弟弟妹妹根本没把他当人看,拿绳子扣他的脖子,要让他趴下来当狗骑。
      这一家的鸡飞狗跳,让村里人看够了热闹。
      没爹妈疼的孩子,走到哪里都矮一截,村里的小孩孤立他,笑他是没人要的可怜虫、小乞丐,大人嘴上说着他可怜,但也没少在周爱梅面前串掇,“哎~你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要是肖明再听话懂事一点,就好了。”
      肖明就像是村里的流浪狗,躲在角落里打转,偷摸在泔水筒里顺点填肚子。回家一直敲不开门,肖明也无所谓,在猪圈旁的草垛一窝就是一晚。
      肖明的爸妈不是什么好人,肖明自然是天生坏种,他睚眦必报,谁欺负他了,他就薅谁的菜园子,水缸里加点尿。整个村子,谁和谁都会吵嘴闹矛盾,所以他们会怀疑村头的地痞,村尾的寡妇,没敢想一个孩子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肖明一直等,等到他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村子了。但没想到,弟弟上学后成绩一塌糊涂,十来分的成绩和肖明的满分放在一起,弟弟不干了,抢过肖明的奖状撕得粉碎,被肖明推了一把,放开嗓子干嚎。
      周爱梅本来就长偏了的心长得更偏,觉得肖明读书光长知识不长良心,也心疼每学期的5块钱学费,她逼着肖明辍学,回家下地干农活。
      肖明虽然长在乡野,见识短,但是他会看会想,比如渣爹回到北京先上了大学,然后才进了机关还娶了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村长的女儿高考落榜,村长顶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奚落,硬是把女儿送去复读,最后考取了医学院,喜报从县城敲锣打鼓送到了村子上。所有人对村长巴结讨好,更有城里吃公粮的、万元户和村长提亲。
      肖明明白,他想走出这个破村子,只能读书,往死里读。
      周爱梅逼他辍学,肖明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对着周爱梅发泄出十几年的努力:“你是不是我妈!是不是我妈!”半大的小子闹起来,真是几个人都按不住。
      全村都放下手里的伙计,一边听,一边蛐蛐周爱梅这儿子就是来讨债的,恶意尽显。等他们如愿看到肖明被赶出去了,又假惺惺地咋舌,说她这个妈太偏了,也不怪肖明闹。
      肖明悄悄绕回家里,拾掇了衣服,偷了一些馒头干路上吃,还顺走了自己喂大的鸡。
      从小路拐到大路,从天亮走到天黑,当肖明从一直走不停走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只身处在茫茫的田野上。星星低垂,树杈歪七八扭的横在半空里,风嗷嗷吹,犹如鬼啸。
      肖明意识到自己在难过,他立马去捡枯柴干草,生火杀鸡。火光映亮了他无神的眼,鸡肉的香味飘出来,口水疯狂流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等鸡一熟,他顾不得烫就撕咬了一口,然后嘶嘶吸凉气,流着眼泪吞下第一口,离家的茫然不翼而飞,只有等待吃鸡的快乐。
      等肖明按照记忆里的地址,找到大院外的时候,活脱脱一个小乞丐。
      警卫看他可怜,给了一个馒头和一碗热水,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可怜,于是指指大院里,“这里住的,都是这个!”警卫竖起大拇指摇了摇,“外面多的是人,想认这里的做爸爸。你要是没认错,那可是一步登天,要是认错了,看着没事,但……“他一脸你懂的意思,肖明看着气派的大院子,想着偶尔进出的四个轮子,他的脚下生了根紧紧抓住这块土地,挪不了一步。
      天刚擦黑,肖建国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一露面,肖明就认出他来,身体比脑子先动,他蹿了出去。肖建国只觉得有一道黑影扑来,手脚齐刹,看清是个小乞丐,嫌恶的一瞥刺痛了肖明。肖明的灵魂嘶吼着要报复,于是抱住肖建国的大腿,憋住眼泪鼻涕擦在他的确良的裤子上,“爸,我是肖明啊,我是你儿子。爸,我终于找到了你……爸!”
      肖明干惯了农活,力气很大,双臂钳住肖建国的腿,就跟钢铁焊住了一样,肖建国一个大男人怎么都挣不开,在无能狂怒里,听着肖明一口一个爸,勾起了他一直想删掉的黑历史。
      大院里外进出的脚步都慢了,一个个端着,脖子耳朵却伸得老长,人越来越多,大院子热闹成菜市场。
      大院里不少孩子上山下乡,结婚生娃的也有,回城后即使处理得不体面,也是藏着掖着,拿到桌面上说就是没脸。
      最后肖老爷子沉着脸出面,让肖建国把肖明接进了院子里。
      进大院前,肖明以为最好的日子就是不用下田干活,天天吃饱穿暖,上学不用捡烟壳做作业本,有一根属于自己的铅笔。
      直到踏进这个房屋,他才发现这个好超出他的想象。
      沙发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她穿着白衬衫红格子的吊带裙,麻花辫上别着蝴蝶发卡,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闪得人眼疼。她从小往上扫过肖明,小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眼白一翻,漆黑的小皮鞋噔噔噔往屋里走。
      肖明的脸火辣辣的,他低头,就看到从破鞋里伸出的大脚趾。一瞬间自卑淹没了他,再抬头,类似愤怒又似不甘的情绪裹挟着他,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屋子,打量着他不认识的家具电器,视线最后落在果盘里,红的黄的紫的,大大小小放在一起特别好看。
      肖老爷子看清肖明眼底的贪婪,越发觉得田不行,生出来种也上不了台面。在肖明喊他爷爷时候,他的神色带出了不耐烦:“肖建国没和我说过你,所以你这声爷爷先欠着。”
      肖明不傻,他大概明白肖老爷子不想认他,可惜他太小了,心里想着什么全部带在脸上,凶狠的眼神被肖老爷子记在心里,认定他是头白眼狼。
      肖老爷子看肖明就是肖家门楣上的污点,至于肖建国,他觉得他不被感情所困,有无毒不丈夫之能,只可惜不够谨慎小心,让肖明寻了过来掀开被子,露出床上的虱子。
      肖老爷子提出送肖明回乡,肖建国按时付生活费学费,肖明不吃这套,他是铁了心留在这里,就算肖家没有他的位置,他也要变成针扎出个缝隙,不然他就要去撒泼去闹去告。
      肖明一副豁出去的光棍样,他不好过,其他人也别好过。
      肖老爷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肖明瞪着眼回视,老爷子忽然笑了一下,背着手走出去。
      偌大的房子就剩下肖明一个人,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肖明能清晰地听到钟摆左右摇摆的滴答声。暖阳泻进来照在他的脚边,拉长了他的影子,恍惚之间,他陷入说不清楚的悲伤中。
      门外的动静拉回了肖明,眼神立马变得凶狠。
      肖建国推开门,和现在的老婆杨瑶一起进来。他们两个的脸色都不好,杨谣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了。肖建国和两人商量的结果就是,让肖明以远房亲戚的身份和他们住在一起,先堵后疏。他们拿着父母的名义,半大的小子怎么养,还不是他们说起来算。
      杨瑶心领神会,肖老爷子是让她吃了这个亏,其他的他就不管了。
      杨瑶漂亮又温柔,但对付一个孩子,真的钝刀子割人,一刀刀慢慢磨,简直要把人逼疯。
      肖明说话带乡音,杨瑶就让他不要说话,一张嘴就倒出泔水味;肖明不会用家电,她和邻居嘲笑他又笨又蠢,猪都比他聪明;肖明只要去洗手间,在客厅坐过,她都要阿姨跟着前前后后消毒三遍,嘀咕他一身贱皮子,别把跳蚤带回来;肖明吃饭的碗筷孤零零放在一个角落,好似他是什么污染源。
      学校里的饭钱能拖就拖,肖明也不是软柿子,他一挨饿,就会在院子嚷嚷着都是回声,“爸,不给我饭钱,是不是家里缺钱了?要不,我放学后找点活干,贴补贴补家里。”
      肖建国要脸,只能让杨瑶做好面子情,别让人嚼他们家舌根。杨瑶听归听,但心里有气,嘴上阴阳肖建国,你都把人留下了,还怕人说你!我以为你巴不得所有人知道,你有儿子了!”
      杨瑶后面把饭钱换成一分一分的,递给肖明的时候故意洒在地上。肖明垂脸,看到杨瑶尖尖的皮鞋点在地上,肖明脸色发白,喉咙发紧,但还是矮下身体去捡钱。有张毛票被踩在脚下,肖明瓮声瓮气让她抬抬脚,杨谣的鞋子刻意在毛票上碾了碾。
      肖思瑶看到,笑得很开心,“妈,你看他,好像一条狗。”
      肖思瑶就是肖明第一次踏进大院,看到的小姑娘,她是肖明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是那么漂亮也是那么傲慢。
      肖家从上到下的鄙视,慢慢绞杀肖明的自尊心,也激起了他基因里恶劣的一面。
      肖明在学校盯了肖思瑶很久,发现她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是另一个大院里的男孩子陆十年。
      陆时年,是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同学里,你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他长相俊朗,比同学们都高出一个头,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威风得不得了。
      陆时年是肖思瑶喜欢的人,肖明应该讨厌他,可是他对待肖明这样的乡下老师都礼貌周到,他就像热烈的太阳,被他照耀的人,都会觉得这个世界不是太糟糕。
      肖明中途转进这所学校,因为肖思瑶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以及他那可怜又可恶的身份,让他还适应新的学校就遭到了孤立。
      肖明从小到大独来独往惯了,这点孤立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他最着急最害怕的是他基础太差,跟不上大家的学习进度,尤其是英语就跟天书一样难懂。
      肖明问同学到处碰壁,问老师,老师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根朽木,让他去问别的同学,别拿低级问题打扰他。
      肖明清楚地记得那一天,1988年6月27日,可能是那天天气太热,热坏了他的脑袋,也可能是陆时年打篮球的声音太吵,吵得他脑壳疼,反正肖明就是晕晕乎乎地拦住了陆时年,问了他一道追赶路程的问题。
      可能被拒绝得太多了,当陆时年拿起笔教他的时候,肖明悄悄放慢了呼吸,阳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了朦胧的一圈光晕,那一刻,他在肖明的眼里闪闪发光。
      人总会被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吸引,肖明也不例外,陆时年出身好,长得好,成绩好,前途光明,他就是肖明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陆时年就因为那一次帮助,被肖明黏上了,陆哥前陆哥后的一堆问题。
      陆时年有厌蠢症,肖明那些傻逼问题问多了,真的让他容易火大,但他一对上肖明的眼睛,就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耐心也无限拉长。
      肖明有一双好看的眼睛,陆时年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想,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瑞凤眼,眼珠黑白分明,像是被泉水沁润过,翻折的双眼皮藏着很多情,轻轻地落在你的身上,给你一种被偏爱的感觉。
      偏爱?陆时年的感觉也没错。
      肖明独来独往的十几年里,陆时年是第一个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肖明单方面把他纳入生死兄弟的范畴,想着要对他好。但是喜欢陆时年,要对他好的人太多了,肖明苦着脸列出他能做的事,比如陆时年上台领奖时,他在台下啪啪啪把手掌拍红了,跟在他屁股后面,变成夸夸怪,夸他做的每件事,中午下课铃一响,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食堂给陆时年占座,刮风下雨都会提醒陆时年,陆时年咳嗽一声,肖明就去找枇杷叶、挖野葱煮水。
      陆时年的兄弟团瞧不上肖明,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陆时年赶人。旁人只看到陆时年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看不到他的心里有一口黑洞,无声渴求一点爱。陆时年的爸妈待在部队一年到头不着家 ,他们爱战友爱战友的遗孤,剩下的爱能给他的就是电话里的那句“你要乖。”
      陆老爷子积威慎重,沉默寡言,和陆时年的对话只会在成绩、光耀门楣上打转,偌大的房子在漫长的夜晚都被寂静覆盖,陆时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有天他随口说了句想吃藕夹,第二天他都忘记了,肖明却神秘兮兮地把他带到露台,举着豁口的铝制饭盒,他献宝一样打开,里面躺着焦黄油亮的藕夹。
      肖明的关心看起来寒酸不值钱,却填充了陆时年心里的黑洞,那种被关心,被爱的感觉,让他一直飘忽的灵魂长出血肉,从天空里落到地上。这时候,他不再是陆家光宗耀祖、完成传承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小男孩,可以被看见被偏爱,也可以任性有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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