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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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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烟算不得什么,万邑大户裤兜里揣着没白银千两,也少不得腰缠万贯,于是沉香郡靡靡糊涂一巴儿全瘫了荨草麻叶上。
杳夫人爱吧唧一口旱锅烟抽,花信年华,她却分明一块灰黄腊肉吊在那,房内雾蒙蒙一片白,日日儿熏着原粉白的肌肤,浓香的油烟腌了灰败岁月刻在骨子间。允家巍巍的白房子,盖绿色琉璃瓦,也并黏黏融在烟尘缭绕里。
杳夫人就靠府上最里间沉香木板壁卧躺,旁立锁子锦靠背,一身桃红撒花袄下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秋板貂鼠手套将床前的紫木褐椅侧一悬,嘴唇都苍白的,和石膏子像没分别,脸面倒红润粉扑,能掐水,铜丝般支立的脖,围着攒珠勒子,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搭在肩膀,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束身上,却一色儿脂艳。唇白得瘆人,张合间吞云吐雾,不晓情的人见了,怕以为误闯仙家琼境,少得念几句诀儿才能溜烟儿退出去。
本县都知道,杳夫人享福,大烟抽出花样把式,吃更是好手。
青石板上哒哒几声响,有人叩门亮嗓子向里喊:“大奶奶,夫人们都领堂上坐了。”
风一溜儿钻门缝进来吹高高的,晃着镂银细绳末端的小木坠子,竹绿窗幔败了点色像一帘儿布船帆,翠青在阴影里飘开来。
杳夫人象白玉烟嘴一吐,隔着屏风旱麻铜杆将地一摔,满屋脆响惊得外间下人一颤。
“晓得了。”杳夫人一袭殷红推开屏风宽步子走出,别家小姐奶奶都踩花盆底儿木鞋,白里透青小脚蜷布里头,杳夫人却一双敞亮步履,口齿响亮,“知会声儿刘管事的,今个晚前差人再拿柄玉嘴烟杆儿送到我房前,记得,象白玉,要敢是黄玉有他好受。”
杳家早年当铺起家,走南闯北打下家业,允家则是寒门中举入仕途,早十年两家老大被长辈撮合作了一桩婚事。
本县有些门路的都爱上允家做客,一来是受官府青睐的新贵,二则吃食新颖。
吃食怎么个靓法,权由杳夫人一人掌勺。
“殷姐姐,这小荷叶莲蓬羹来尝个鲜。”杳夫人一吩咐,就有人呈了小半碗到殷大娘子面上。
“胧姐姐爱吃羊我知道的,这金丝肚羹是细细切丝搭靓色羊汤烹调的,趁热来上几口才痛快。”
那羊汤放干净的羊腩肉冷水下锅,伙着姜片,白芷,待滚了,打净浮沫煮至奶白下一圈白胖的萝卜炖到荡圈就上乘了,将羊腩肉捞出,温水冲一道,羊油先煸葱姜,花椒,再下肉翻炒,也是一道爆炒。
“云姐姐不喜辛辣,这酒酿清蒸老鸭是最好的。”
云夫人抿一口汤勺,嘴角带笑,“是极好的,香而不腻,妹子,我得遣人回府上带几百两银子挖你墙脚了。”
“姐姐这话,”杳夫人利落一大口酒,“若真是想吃,姐姐把人带了去又何妨。”
这边吃喝着,还有丫鬟端了菜肴来,一只晶莹肥鹅呈在桌上,卤水浸得溢香,杳夫人自个儿上手,轻拍鹅脯,三两下去了骨头,汁水还没淌出来,肥嫩的薄片带着焦脆的皮就整齐摆在席上,舀上一勺陈卤,黑甜的色染上去,远远便得了香。
“我既做客,就不客气了,我带头。”殷夫人爱吃鹅鸭,拎起一片蘸几滴汁水就入了口。桌上各家女眷尽捡了爱吃的,什么酥油鲍螺,酒醋白蟹,糟鸭掌,烟渍骨鱼。
尽是硬货。
“王姐姐,我记着你向来爱吃酥油一类点心,这松香鹅油卷手艺甚好。”点心才上,几筷子油酥卷就躺进王夫人盘中。
丫鬟进出流水样不停,又变花样端来各式小巧吃食。
“妹子,你天天在厨下做功夫,允大爷当真由着你。”
“他有半个不字?”杳夫人挑起半块滴酥水晶脆一滑就咽了下去,“云姐姐,快活是头一等的,拘泥自家讨了谁的好?到头来委屈自己。”
“到底守些规矩是好的。”
杳夫人瞧一眼姐妹们裹的花盆底小鞋,打心眼觉着憋闷,“姐姐们向来女红拿手,有关系的都爱托活,我也爱劳烦姐姐们帮衬,早些年大嫁一场也是姐姐们的手艺撑场面,这我记着的,那这会子少了我这个会吃食的,又谁来填姐姐们这些个刁嘴?”
“你最会说道,嘴皮子究竟是闯荡出来的,我们不及你利落。”胧夫人打趣,起身在杳夫人后头痛快给了肩膀两下。
“诶哟,胧姐姐,这不是给将军的手艺?我可没福消受。”杳夫人嘴上这般,身子实诚着背倚木椅,不住哼哼。
“你是功臣,可不得犒劳犒劳。”
“那自然,炸的,煮的,煎的,烧的,烤的,腌的,卤的,棒子擀的,锅盖炕的,菜刀片的,酸的,甜的,辣的,咸的,酥的,脆的,面的,滑的,焦的,带嚼劲的,我杳家哪样没吃过,哪样没见过,哪样没做过?不是我夸自个儿,满县满郡我手艺是最一等的。”
“你手艺我自知道,什么物件经你手一过就是道好菜,也就你是允府大奶奶,少不得有人要拐了你去,县里多少人眼巴巴看你呢。”
“说来县里头,这些日子可知,打东边来了群泼皮,前些时候在衙门口闹了一番,县上的那些个不中用的呈了上郡里头的老爷,说是要派黑卫来抓拿。”云夫人抿一口茶,胧夫人一句话似醒了她。
“我倒也听说了,却不知其究竟。真真儿是如此?”西座的王夫人惊奇状,一幅打究模样便挺起脖子凑上来。
“可又是在这打胡乱说?”胧夫人正伺候着杳夫人,这下也起了兴致。
“千真万确,断不是胡说。”
“为了甚么,这般闹腾。”
“这倒不晓得了,许是些江湖人士的道理作祟。”
“只可惜本县都是些软货,惹得人笑话,被些个不得道行的破落户弄个鸡飞狗跳。”
“诶,胧姐姐,听你家打南边,可是来了个穷亲戚?”杳夫人这时插来一嘴。
“嘁,断莫说那小子。”胧夫人一听这话就叹了口气,“原是个当朝新贵,读了二十来年书,至大比之期,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前些年头便升了汤蛊县知县。”
“那岂非平步青云,前途无量,怎落得投奔亲戚个下场?”
“这就是要说道的,年轻的虽才干优长,却恃才侮上,满郡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给上司寻了个空隙,参他‘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等语,让御上免了官袍,扒了朝带,五十岁前不得再科考。”
这下有说可惜的,也有夸胧夫人菩萨心肠,独杳夫人挺了挺腰杆,“这样说来,官家有甚么好的,看来不如我这逍遥日子。”
“你是个不取上进的,”胧夫人往杳夫人面上一掐,“再说我们女人家原就是守家,哪里懂这些。”
“时辰不早,遣了轿子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王夫人接过丫鬟递过的茶水,手巾挡面上,嘴里捣鼓一番吐在一盅小壶里。
“主人家就不必送了。”胧夫人按住正起身的杳夫人,“芷香,还不替你主子辛苦一下。”
园子离客房不过几步脚,各家女眷一走,杳大娘子起身甩半截攒金枝绸缎就回房去,一面走入,便有丫鬟迎上前将门扉旁侧朱红木桌上的铜胎掐丝珐琅嵌碧玉长方盖盒子掀了开。
“大奶奶,刘管事差人送来的象白玉烟嘴。”
有丫鬟弓身奉上一柄烟嘴,杳夫人不打正眼看,抬手拿了烟嘴又来丫鬟呈上烟膏。
登时烟雾缭绕,隐去杳夫人一张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