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傲天观察日志》白糖沾面包

9、尸体

　　洞内一片死寂的漆黑，嚣张地吞噬所有光线。越往深处走，四周的空气也愈发凝滞，一股阴冷的寒意无声地渗进人的四肢百骸。
　　洞内狭窄，二人无法并肩，晏危凝起一团灵光驱散前方黑暗，随即感到一只手掌迟疑地按上了他的肩头。他没有作声，只是默许了这份重量，引领着贺楼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
　　这对晏危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第一次彻底卸下心防与甲胄，将毫无防备的后背，交给另一个人。
　　还未走多久，已无前路。晏危目光在在岩壁上流转，一无所获。正疑惑间，他耳廓骤然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来自后方的一丝细石摩擦声。
　　“你别动。”晏危命令道。
　　贺楼不解，只乖乖照做。
　　须臾，晏危提出与贺楼交换位置，他已合上双眼，将全部力量汇聚于掌心，一道炽烈无比的白光悍然爆发，瞬间撕裂了洞中厚重的黑暗，将每一处角落照亮。
　　一双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顿然不适应，下意识抬手遮眼，紧接着晏危往上空一击，一似人非人的怪物狼狈地从岩壁上摔下。
　　晏危寻声追去。
　　怪物低吟着向洞口奔去，尖锐的石块割伤他的皮肤也不觉疼，只一味地逃命。
　　只听一声轰响从洞口传来，而后是一处处爆炸声，四面八方都有。
　　山体震动，飞鸟离林，晚间的密林无比喧闹。

　　两人的追逐站并未因轰炸停止，晏危已将怪物逼至死角，胜券在握。然而就在他即将出手的瞬间，脚下猛地一空，轰隆一声巨响，地面崩裂出一个巨大的陷坑，根本来不及反应，两人便一同被翻滚的烟尘吞噬，直向那无尽深渊坠去。
　　紧随而来的贺楼猛的停住脚步，没有掉下去。他原路返回，只见这剧烈的爆炸竟震出一个洞口，心中起疑，他毫不犹豫地跑进其中。
　　满天尘土飞扬，坑底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晏危平稳落地，眼前又是一片黑暗，那怪物借此环境再度隐去身影。
　　晏危等待几秒，确认贺楼没有一起下来，两人就此分散。
　　两双眼睛在漆黑中互相寻觅，晏危不想在此消耗时间。
　　晏危并指化剑，突感变扭，开始想念老朋友离虹。左侧方向，晏危凌空一指，数道风刃气势迅猛，追击目标而去，怪物速度却不输，次次刚好躲避，风刃击在石块上将其顺便炸成粉末。
　　那怪物方才庆幸躲过攻击，谁想，一瞬间，晏危已瞬移到它面前，它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晏危居高临下如索命阎王般盯着它。
　　败局已定，怪物如禽兽似的趴在地上，浑身觳觫，“不，不要杀我，我…”
　　晏危手指一顿，灵力作灯。
　　光芒一照方才看清，这怪物与之前那只鬾一样，身上也有缝合痕迹，甚至更多。它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破烂的麻布裤，赤裸的上身遍布缝合线，好像将身体肢解开数十块，仔细观察不难看出这怪物的左臂明显大于右臂，手掌瘦得骨头要冲破皮肤，手臂却丰满，整个躯体像一个拼接错误的玩偶。
　　更重要的是，它畏惧死亡，就说明它有自我意识，或许也有记忆。
　　晏危冷脸道：“我现在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你要是有用，我说不定就放你。”
　　怪物喉咙发出低吼，像压抑的小兽。
　　攻势再起！它又一次扑向晏危。但这一切在晏危眼中只是徒劳，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手，瞬间掐紧了它的咽喉。
　　“我劝你乖乖听话。”
　　晏危手指再度发力，作为无声的威胁。那怪物在他掌下无法言语，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最终，那颗头颅艰难地点了一下。
　　“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从哪来的？”晏危松开手。
　　怪物喉咙嘶哑，发声困难，一字一句停顿，“我姓楚，名泽华，过去的其他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睁眼，我在谷底，四周都是尸体，我从那些尸堆里爬出来的。”
　　“那洞口血迹是怎么回事？还有林家小姐？”
　　楚泽华顿了一下，他似乎思维有些迟钝。
　　“昨晚，我看到那林家小女娘浑身是血爬进山洞，像是在躲避时，迷了方向，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趁她昏迷，我把她挪到林子里，旁晚向林家投了封密信，写清方位，眼下应该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晏危收敛气势寻了块石头随意一坐，两人相隔数米，楚泽华见此轻微卸下防备，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半年前，楚泽华至谷底醒来，周围都是同他一样的缝合人，唯一一处不同的是他们真的死去了。
　　迷茫，恐惧，如天威般压下，他无法喘息，我们是被统一丢弃在这里的，千万猜想化作此刻的无措。
　　霎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是他恐惧的来源。
　　他疯狂奔跑，想远离人间炼狱，亦企图逃离梦魇，这路途宛如跨越千山万水，他失足坠落，终囚于此。
　　他失了生前记忆，只记得名字，和心中长旧不去的隐隐作痛的恨，他恨一个人的，但那人是谁？
　　所有浮华萧瑟抹去，只余下此生最原始的咒——名字。楚泽华意识朦胧，他走到颍州城边，向周边百姓打听一个叫“楚泽华”的人，可百姓们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目光恐惧，将他周身打量，最后匆匆逃离。他终于认识到——在他人眼里他已不是人。
　　世俗将其驱逐出境，他重回深林，漫漫风雨日夜，孤独一人的他时长陷入长久的挣扎，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形似怪物的他分明还有为人最重要的东西——心。
　　善恶他尚且能辨认，所以在晏贺二人闯入那是非之地时，他只一味的躲藏，不想伤人。
　　故事讲完，唯剩沉默。
　　晏危心情有些复杂，深深看了楚泽华一眼，看一个尚且存活的人证，“若仇人在你眼前，你能记起来吗？”
　　楚泽华明白晏危的话外音，重重地点头，眼神中有种莫名的坚定。
　　“我将你带入城，你需得隐藏一段时间，期间招惹任何麻烦，我不会留情。”
　　楚泽华：“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贺楼沐浴滚滚热浪穿过长洞，天地豁然开朗，随即看见此生难忘一幕。大火，绵延不断的火，烧得空间扭曲的火，浓烟如泼墨般翻滚，在天穹凝结成一口倒扣的黑锅，釜底的燃料，在高温中煎熬，伴随着滋滋的声音，蜷曲，爆裂。这俨然是一具具尸体，还有许多残肢，堆积在一起形成的——燃烧的尸山。
　　这场面太具有冲击性，贺楼感到一阵反胃。
　　顾不了太多，他并指念诀，空中霎时雷声滚滚，手指一挥，暴雨倾盆而下，精准地浇灭烈焰，火灭后空气中充斥一股恶臭，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烟熏味。
　　多数躯体被烧的焦黑已经无法辨认，贺楼压下恶心，驱动灵力搬开最外面的尸体，将还未完全损坏的尸体取出，多数已被烧毁了皮肤，挪动时，黑紫腐烂的肉与肉粘连着一起，粘稠的液体缓缓低落。
　　贺楼在尚且完好的尸体上找到相同的缝合线，其余的已经不能分清有多少人的尸体在此，他笃定困扰颍州百姓多年的失踪案受害者找到了。

　　贺楼正分神，晏危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贺昀。”
　　贺楼寻声望去，晏危与楚泽华站在崖顶。
　　楚泽华熟悉这一带，为晏危引路来调查崖底尸堆，不料只看得一片余烬。他对崖底的陌生人有种突如其来的厌恶感，怀疑地看着贺楼，见晏危与他相熟，勉强放下心。
　　晏危叹气，这突如其来的轰炸和大火，大费周章，引人瞩目，那幕后黑手如此沉不住气。
　　贺楼飞檐走壁来到崖顶，疑惑地看向楚泽华，复看回晏危，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晏危示意等会再说。

　　风口处，楚泽华孤身一人，在枯燥的等待中不时仰望星空不时回望二人。在他身后不远，晏危与贺楼就是否可以留下楚泽华产生分歧。贺楼始终觉得不可冒险轻信，晏危却据理力争，几个回合下来，贺楼终究哑口无言，颓然败下阵来。
　　三人回到林中那鬾的尸体旁，晏危朝楚泽华说明想法后，楚泽华自愿担任搬运工的角色，他将那小躯体抱起，不重，却不知其曾经承载过多少家庭的欢喜。
　　同是天涯沦落人，楚泽华眼中含着怜悯，他华发散乱，满面尘灰，却遮不住五官生的精致立体，月光下他的侧脸如银钩般，勾人心魄，悲悯，为他添几分温情。
　　楚泽华一人当先，默然前行。
　　晏危将前因后果向贺楼娓娓道来，话毕，贺楼抬眼望向楚泽华那形单影只的背影，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深切的同情。

　　今夜星月交辉，银河泻地，苍茫天宇仿佛下垂，比任何时候都离凡间更近一些。
　　三人商议后，都同意将死鬾放入衙门内，那小小身躯静默地躺着，化成无声的罪行，等待今日的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