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凌衍]新弟子入门考核》辞歌笑

1、新弟子入门考核

　　天宝十五载，大年初一，永宁湾
　　无相楼的小演师，江湖客莫小小打着哈欠推开门，倏地睁大了眼睛。
　　“下雪了！”
　　虽然只是一层浅浅的细雪，但也足够让小小激动了——闽地四季如春，雪景可是难得一见，好在无相楼位于山谷之中，才在这清晨留下了一丝除夕微雪的余韵。
　　小小激动地换好衣服出门，立刻就发现了院中的异样，一行脚印走向对面的卧房，立刻让小小提起了戒备。
　　“有人去了师父的房间，还是从外面……”小小来不及细想，牵丝轮转入手中，伶影钟馗吱呀吼着“啥郎歹物件，出來死！”
　　“砰”地一声撞开门，伶影直冲内室，不由分说就开始叮铃哐啷一通四边声寂千里急，落簿连环生地狱。
　　等到莫小小也冲进顾尘房间，只见钟馗小偶已被人提留着出来。
　　小小先是看到那只手，指节分明，骨肉匀亭，最后又看向那冷淡锋锐的脸，和那一头白发，原本紧张的表情最后终于化做一脸兴奋。
　　“玄砚师兄！你回来了！”
　　王玄砚摆着一张甩脸，将钟馗抛给小小，故作严肃道：“丝线又绞在一起了，怎么还是没有长进？”
　　莫小小对王玄砚的性格颇为了解，也一贯脸皮够厚，故作谄媚凑近道：“自然没有师兄得师父真传啊，不过演演傀儡戏是足够了。”
　　她一边故作姿态，一边转了下牵丝盘，钟馗也在半空中一边舞剑一边捋了捋虎子。
　　王玄砚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挑半分，随即便道：“我昨日归来太晚，没能陪你和师父师伯过年，抱歉……”
　　小小连忙摆手，宽慰道：“嗨呀没事的，师姐这两天也回本家去了，师伯么你也知道，她还巴不得清静两天呢。”
　　至于最后没有提到的人，小小神色黯了黯，视线朝内室看去。
　　“师父他……还是老样子。”
　　师兄妹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王玄砚先问了一句。
　　“我看师父床头摆了一盏新灯，是你送的嘛？”
　　小小闻言立刻紧张了一瞬，连忙走进内室，见顾尘床头的傀儡小偶和魂灯都完好无损，灯火摇曳散发出玄奥的光芒，这才松了口气。
　　“这是不久前一位叫李无忧的相师送来的，他似乎有求于师伯，师伯本来不想答应。但对方有备而来，特意送上这盏魂灯，说是可以安人生魂，镇命濯恶，对师父的伤势有益……”
　　小小还在解释，王玄砚却立刻心中有数，反问道：“师伯同意了吗？”
　　钟馗摇摇头，用戏词代替小小回答道：“师伯本犹豫未决，相师却留下魂灯，只住在锦溪镇上，不肯离去~”
　　王玄砚被小小这番作态梗了一下，险些没维持住那冷酷的架势，差点破功。
　　“又作怪，我知道对方是谁了。”王玄砚兀自看了一眼静卧在床上的顾尘，理了理衣袖便往外走去，“陪我去拜见师伯吧，我昨夜晚归，礼不可废。”
　　“哦~”莫小小立刻跟上，娇小的身子小小的步伐，跑得飞快。
　　“这么这几年你还是这个个头！”王玄砚放慢了一点点脚步。
　　“啊啊啊不许说！跳起来打你膝盖哦！”随之而来的就是钟馗的一个飞踹。
　　“唔……”

　　两人小打小闹地来到楼中，江菱歌正在给新制的傀儡面上妆，听到小小那叽喳的声音，笔尖一抖，左边的眉毛立时高了半寸。
　　江菱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搁笔起身，若无其事地把傀儡面具藏在了袖中，朝外迎了过去。
　　“见过师伯！师侄昨夜晚归，未能陪您共度除夕，还请原谅则个。”王玄砚上前拜见，立时就被江菱歌扶起。
　　“这般客气作甚，你久未归来，怎还生疏起来了？可是怪我没照顾好你师父？”江菱歌佯作愠怒。
　　“师侄不敢，原是我不孝，累得长辈担心……”
　　莫小小倒是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作怪地凑到江菱歌身边，亲热地挽着亲亲师伯的手臂，笑道：“师伯你快狠狠罚他，一个人在外面心都野了，家都不回，只让咱们孤零零地过年。”
　　“好啊，那我可要连你一起罚，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外头野得很，着实该打，我就替你师父，管叫你们。”
　　江菱歌配合着打趣道，见王玄砚那满身绷紧的气息，终于松动了一分，方才摸了摸了小小的头。
　　莫小小调皮地吐了吐了舌头，转头便看到门外走来一个娉婷袅袅的声影，立时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放开了江菱歌的手。
　　“师父，我回来了，给你拜年了。”林若谷上前朝江菱歌盈盈一拜，趁着弯腰的时候，朝莫小小斜了一眼。
　　莫小小立时冷汗就下来了，她用傀儡想都知道她那“小气”的师姐此刻在想什么。
　　“你们两个居然抢在我前头给师父拜年？”
　　“师父居然摸小小的头！明明是我先来的！”
　　“回头就把莫小小的头拧下来做成傀儡，这次就做个鸽子鸟人把~”
　　这些可怕的想法在莫小小心头闪过，求生本能立刻驱使着她开始找补。
　　“哎呀，我和师兄都忘了呢，还是师姐心细，想着先给师伯拜年。”莫小小立刻一转牵丝盘，傀儡立刻行动起来，不知从哪取了三个蒲团放好。
　　“师姐，你是咱们这辈的首徒，就由你来带我们给师伯拜年吧！新年新气象，今年也要靠你带领我们勤加练习，多演新戏啊！”
　　小小的做法无疑大大取悦了林若谷，她故作腼腆地推辞了一番，便带着王玄砚和莫小小一同给江菱歌正式拜年。
　　江菱歌看着面前三个年轻人，也是大感安慰，难得有了无愧师父教导的感慨。
　　整个白天，平时安静的无相楼难得添了几许热闹的气氛，即便没有锣鼓笙箫，仅是欢声笑语就让人觉得足够开怀。
　　林若谷家资颇丰，归家一趟又是带回一堆物资，美名其曰“家中年礼，不足挂齿”，倒是让王玄砚和莫小小这俩囊中羞涩的家伙怪不好意思的。
　　但这一切都在莫小小看到属于自己的年礼后被抛之脑后了！

　　王玄砚看着师姐妹在一旁挑拣年礼，心中难得松快了几分，随即又想起上午看到的那装麻烦事，便朝江菱歌道。
　　“师伯，那位相师来历不俗，你可想好如何打发了？”
　　江菱歌想起这事也是颇为头疼，她本就性子被动，一贯不喜欢江湖的打打杀杀，对涉及朝廷之事更是避之不及，但对方毕竟是那人引荐而来，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我本想拒绝了事，但一则他留下的魂灯确实有助于你师父，二则引荐她之人……”
　　江菱歌纠结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你也不是外人，我入无相楼之前，江家也是官宦人家，只是政事倾轧之下，我家破人亡，我有幸得师父相救，家妹却辗转流落，相认之时却是已受皇命入宫为妃。”
　　王玄砚却是立刻就明白其中原委，声音郑重几分道：“原来梅妃竟是师伯的妹妹，想来此人这次也是由梅妃引荐？不然也不会找到这里。想来那人是走了凌雪阁的关系，求到了梅妃那里。”
　　江菱歌倒是惊讶了几分，对这师侄有片刻的陌生之感：“你竟连这些都知道？没错，我妹妹便是供职于凌雪阁，受命以梅妃之身，贴身护卫圣驾。这些年，楼中岁月静好，也是多亏了她庇佑照拂。”
　　王玄砚点了点头，已然清楚个中原由，想了想，便建议道：“师伯既无头绪，师侄这里倒是有个办法，还请师伯一听。”
　　他低下头，轻轻对江菱歌细语了几句，江菱歌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沉吟片刻方道：“倒是个好办法，那此事就交给你了？”
　　随即她又想了想，看了一眼还在挑拣年礼的莫小小和林若谷，道：“难得今年你们都在，正好过一阵就是元宵，你们几个，每人都排一出新戏，也算是对这几年功课的检验了。”

　　江菱歌宣布排戏演出后，三人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排练，从制偶走线到作曲填词，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不知天地为何物。
　　除了王玄砚，每天入夜他都会外出，直到子时方回，让莫小小觉得他似乎在外面偷偷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活。
　　对此，王玄砚每次都是敷衍过去，只说自己受师伯所托，有事要办。
　　莫小小倒也不置可否，倒是林若谷对他摆了好几天脸色，瞪得王玄砚满头雾水。

　　半月时间悄然而过，元宵这天，千舟镇上灯火通明，渔舟璀璨，竟也有几分照此不夜天之感。
　　“自贾大‘善人’和这里的却月楼倒台之后，这里的百姓可算过上好日子了。”王玄砚和同门走在街市上，感慨道。
　　“马马虎虎吧，有船厂和茶山勉力维持着，起码不会饿肚子。”林若谷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并不太好，反而瞥了瞥王玄砚道。
　　“只要这脆弱的平衡还能维持，大家的日子至少还能过下去。”
　　林若谷的意有所指让王玄砚默然了片刻：“但愿吧，至少……还有人在尽力。”
　　两人不再讨论，而是在莫小小的催促下，继续朝着灯会的八卦棚而去。
　　等到众人到达，莫小小就发现有个人早已在此等候。
　　那是一个气质阴冷的青年，比之当年的王玄砚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似乎很疲惫，面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瘦的颧骨外突，好似一副骷髅。
　　幸而对方样貌绝佳，眉眼缱绻，即便是莫小小刚刚被吓了一跳，却还是被他的样貌拉回了几分好感和心疼。
　　她认出了这个曾经拜访过无相楼的青年，好奇道：“李无忧？你怎么也来了？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是这幅鬼样子了？大过年的没吃饱吗？饿的话，那边有线面糊，还有四果汤。”
　　对方似是被莫小小的话梗了一下，缓了片刻才道：“多谢好意，在下是应江楼主之邀，来参与今天的演出考核，这位……师姐，一会还请多多指教。”
　　江菱歌见此也只是嘱咐了一句：“赶紧准备演出吧，其他事稍后再说。”

　　随着锣鼓声响起，演出正式开始。
　　开场的是大师姐的《梨园记》，讲的是梨园弟子余酌雪入梨园拜师学艺，献技于明皇和贵妃，获得贵妃赏识的故事。
　　莫小小全程看得那叫一个激动，笑得和她村子里二姨一样，实在是里面的主角太有某位的既视感，没看大师伯本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嘛！
　　接着登场的是王玄砚，他演的是《受禅台》，讲得是曹□□后，汉献帝“禅让”于曹丕的故事，其中曹操的谋划布局，曹丕的造势逼宫，以及汉献帝的战战兢兢，都被王玄砚演绎的淋漓尽致。
　　只是台下的众人却看得心情复杂，知道一星半点背后之事的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唯有他自己状若无事。
　　“大过年的，你晦不晦气啊，看我演个热闹的给你开开眼！”莫小小自信满满地去了后台。
　　莫小小的演出确实让大家都开眼了，什么西域来的祆教教徒雌雄同体，为同门师兄生下圣女后自立门户，自立一派，最后与西南邪教的教主苟且，研制毒人为祸人间，还助其重返青春，最后阴谋败露，为江湖客们练手击败。
　　这故事野得让见多了隐元会情报的王玄砚都惊呆了，这真的不会被红衣教和天一教找麻烦吗？！
　　江菱歌也是一脸复杂，憋了半天说了一句：“下次再演这种东西，我就把你牵丝轮给收了！”
　　然而过来片刻，终究还是压不下那份好奇道：“那个红衣教主？真的给那谁生了个孩子吗？”
　　一旁的林若谷面上不动声色，仿佛对此不感兴趣，实则也竖着耳朵在听。
　　最后轮到李无忧，在一阵韵律庄严华美的鼓乐中，两个主角在一座宫室布景中登场，他们一位是不受宠的皇孙，一位是身份尴尬的外戚宗亲。
　　他们在皇城中夹缝求生，艰难成长，终于寻得机会脱离长安，却因际遇不同，一个去了太白山学艺，一个远赴西域大漠求学。
　　数年后，太白山上的表兄受命捉拿李林甫，却落入敌人的圈套，不幸身死。远在大漠的弟弟心有所感，依照卦象千里赶来，却只见到兄长还未凉透的尸身。
　　又是一个元宵夜，百姓们在庆祝奸臣权相的倒台，只有活着的人，在祭奠那些无名的英魂，原本悲情的故事在一片灯火中落下帷幕，只留下让人观众们的无声唏嘘。

　　江菱歌并未当场评价，而是带着众人回到了无相楼，在楼中落座以后，方才才问出了一直在意的事。
　　“之前你带着一具人傀儡来求学，可就是你那位兄长？”
　　李无忧闻言身子晃了晃，方才沉默地拿出一个诡异的青铜娃娃。而更让人惊骇的，是他托起娃娃的右手，竟然不见一丝血肉，而竟是焦黑枯骨。
　　“我当日一时冲动，想召回大哥的魂魄，等到清醒时已经无可转圜，只能仿造门中禁器子不语，以自身血肉和兄长肉身为引，制成这盏傀儡魂灯，蕴养兄长魂魄。”
　　他说着，同时朝江菱歌跪下：“我知此举有违天和，然幽罗引对我至关重要，能否重新唤醒兄长魂魄，皆在此一举，恳请楼主……”
　　江菱歌沉默不语，林若谷和莫小小也不敢在此事上置喙，倒是王玄砚开口道。
　　“师伯，衍天宗和凌雪阁明面上对他紧追不放，实则一路暗中保护，梅妃娘娘更是亲自为他引荐。何况……那位身死的薛令安也是忠义之士，我观这傀儡中的魂息毫无阻滞，想来也是自愿留在阳间，不愿离去。”
　　他斟酌着江菱歌的面色，委婉建议道：“师伯既然感念其经历，又难以决断……不如，就让他去试试那无相试炼，让师祖来决断吧。”
　　江菱歌闻言，最终长叹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是犟种！也罢！李无忧，你便去无相试炼里走一遭，反正傀儡调和织心谣，砚儿这几日已经传授给你。”
　　李无忧闻言，热泪无声流下，溘然长拜：“谢楼主垂怜，无忧定不负楼主期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继续钻研技艺，演绎百态，以戏渡人。”
　　待到李无忧进入试炼，结果一时半会还未出来，几个小辈这才散了。
　　回去的路上，莫小小问道：“玄砚师兄，你对人傀儡最为了解了，你觉得那傀儡中的魂魄，真的还能醒过来吗？”
　　王玄砚沉默片刻，叹道：“我也不知，也许他明天就会醒来，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
　　月上中宵，三人站在无相楼满是木雕彩绘的廊桥上，看着同一轮明月，心中各有所思。
　　不远处，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沉睡着的顾尘身上，他的指节倏地弹动了一下。
　　就像是，拨动了一根悬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