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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背上的刺与窗外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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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四年秋,福建的暮色来得总是带着一股黏腻的潮气。
沈清辞坐在书桌前,桌角那盏旧台灯是屋里唯一的光源,昏黄地压下来,将她正在练习的眉眼模型照得半明半暗。她手里握着一支细节刷,正试图勾勒一道完美的眼线。笔尖稳得像手术刀,只有她自己知道,手腕深处埋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常年累月积存下来的颤抖。
化妆,她系统性地学了六个月零七天。从二零二四年春天,她终于踏入大专校园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从一种模糊的向往,变成了她生活中唯一具象的、充满油彩与粉末气味的救赎。
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夹着一页从旧杂志上小心翼翼剪下来的图片。那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她想象中的“启明星团”———她生命里那七颗遥远却灼热的星。图片旁,她用钢笔认真抄下一句歌词,那是他们的歌:“循此苦旅,以达繁星。”
二十岁。她的人生,被清晰地分割成两段:认识他们之前,和认识他们之后。
之前,是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
之后,黑夜依旧,但天边有了指引方向的星辰。
记忆是皮肤下的暗刺,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扎她一下。比如此刻,当她试图将一种名为“月光纱”的浅蓝色眼影晕染在模型眼窝时,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用来洗笔的清水杯。
“哐当——”
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桌面的废纸巾。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是同时,沈清辞的背脊瞬间僵直。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左手飞快地覆上右手的手背。
那里,有两个小小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一个,是剪刀扎下后留下的,一个更浅淡些的,是铅笔尖刺入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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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周末。数学老师布置了课本上的习题,她记得很清楚,是第三章关于分数应用的部分。她不是不会做,只是做得慢,思维像是陷在泥沼里,需要比别人多花一倍的时间才能理清头绪。那天下午,她发现数学书忘在了学校。
母亲的怒火来得毫无征兆,又或者说,在她童年的天空里,母亲的怒火从来都是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进厨房,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母亲已经抄起了料理台上的剪刀。
“书都能忘!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啊?!”
怒吼声和剪刀破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吓得忘了哭,只觉得右手手背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剪刀的尖端扎进了皮肉,没有深可见骨,却足够留下永恒的烙印。血珠瞬间涌了出来,鲜红的,滴落在厨房灰白的地板上。
她忘了后来是怎么止的血,只记得那天晚上,她是用左手颤抖着,在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写完那些分数题。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钢笔的字迹。
而那个铅笔印,来自更早一些的时候。同样是因为数学题,她坐在桌前苦思冥想,父亲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她缓慢的进度,眉头便紧紧锁住。他抓起她桌上的铅笔,笔尖朝下,狠狠扎在她的手背上。
“这么简单都不会!你是猪吗?!”
木质笔杆传来的震动,和尖端刺破皮肤的痛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那个印子,后来虽然没有流血,但石墨的痕迹似乎永远地留在了皮肤下面,伴随着一个父亲盛怒之下扭曲的面孔。
这两处印记,成了她身体上无法磨灭的坐标,精准地标记出她童年的一部分形状———由疼痛、恐惧和无法理解的暴戾构成。
这还不是全部。
还有一次,是因为作业写得实在太慢。母亲等得不耐烦了,冲进房间,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她能感觉到发根被扯断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整个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着,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向墙壁。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颅骨内回荡,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发黑。额头上迅速肿起一个包,火辣辣地疼。那天晚上,她是顶着那个肿包,流着眼泪,在一种近乎晕眩的状态下,勉强写完了剩下的作业。
这些,都还只是关于“学习”的部分。
她和弟弟,还被长时间地关过。父母出去上班,或者只是不想被打扰时,就会把他们两个反锁在朝北的小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不让开。房间里很黑,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弟弟年纪小,常常害怕得哭,她就抱着他,坐在冰冷的床沿,两个人一起在黑暗里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待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在黑暗中的窒息感,直到现在,她偶尔在夜里惊醒,仍会觉得胸口发闷。
初中,是另一场噩梦。
分班后,她坐在第六排。后面的一个男同学,不知为何,从开学第一天起就盯上了她。他给她起外号,“丑八怪”。每天,只要她一坐下,身后就会响起他阴阳怪气的哼唱,是那首《丑八怪》。起初只是他一个人,后来,全班都仿佛默认了这个游戏,他们用孤立和窃窃私语为她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她告诉过老师。老师把那个男生叫到办公室,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回来后,男生变本加厉。
初一那年,她第一次来生理期。肚子疼得像是有一台搅拌机在体内运作。那天下午,仅仅因为她回头看了那个男生一眼,他便猛地起身,一脚踹在她的凳子上。她连人带凳子向后翻倒,重重地摔在讲台下面。
身体的疼痛,□□涌出的、陌生的温热感,以及全班投来的、混杂着惊讶、嘲笑和漠然的目光,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罩住。那一刻的羞辱和无助,刻骨铭心。
从那天起,直到初三毕业,每一次生理期,她都会伴随着剧烈的腹痛,仿佛身体在反复提醒她那个下午的耻辱。
初中、中专,她还不止一次地被所谓的朋友欺骗过。信任被轻易践踏,让她渐渐学会了封闭自己。
所有的这些———剪刀、铅笔、撞向墙壁的额头、黑暗的房间、无尽的辱骂和孤立、讲台下的疼痛、一次次被背叛的信任———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垒砌成她二十岁前的人生。沉重,窒息,看不到光。
直到二零二零年十二月。
那是一个同样灰暗的冬日。初三的压力,家庭的冰冷,学校的窒息,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就在那时,一个同学偶然跟她提起了“闻曜”这个名字,说他跳舞很好看,像个小太阳。
她带着一点好奇,在网络上搜索了他。然后,顺理成章地,她认识了他所在的团体———“启明星团”。
她看到了陆延,那个温柔的队长,说话总是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看到了顾言,舞台上魅力四射的主舞,每一个动作都饱含情感;看到了苏晨,笑容纯净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泉水;看到了严墨,自信、有态度,写出的歌词像出鞘的剑;看到了张弛,温和而稳定,总在队友需要时默默递上水杯;看到了贺岚,灵动又通透,能用一句话化解所有的尴尬。
七个人,七种不同的色彩,汇聚成一道强光,猛地劈开了她世界里厚重的阴霾。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她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她看完了他们所有的出道战视频,看着他们在练习室里挥汗如雨,看着他们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看着他们彼此扶持,打打闹闹。他们唱的“循此苦旅,以达繁星”,像一道咒语,瞬间击中了她。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原来,人可以这样努力地活着,可以这样真诚地相处,可以这样耀眼地发光。
他们成了她贫瘠生命里,唯一、且全部的光。
中专三年,她浑浑噩噩,身体也开始出现状况,运动后心脏总会不舒服。她考上了大专,成绩普通。二零二四年,她终于走进了大专的校园,离开了日日相对的父母,尽管物理距离并不遥远。
开学不久,她曾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个同担的姐妹(都喜欢启明星团)。起初很快乐,终于有了可以分享光的人。但后来,因为一个ID署名先后的小事,两人吵翻了。那个姐妹在她好友可见的朋友圈里写道:“你连我都受不了,你出了社会还能受得了谁?”
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看,连这唯一的光带来的联结,最终也以伤害收场。她更加沉默,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化妆上。
这六个月,是她二十年来,唯一为自己做出的、持续而坚定的选择。粉底可以遮盖瑕疵,眼线可以重塑轮廓,口红能带来气色。她在这些瓶瓶罐罐和笔刷之间,找到了一种近乎创造生命的掌控感。她在创造一个更美、更自信的“假象”,并渴望这个“假象”有一天能成为真相。
她知道,这里不是终点。这个家,这片土地,从来都不是她的归宿。
她有一个秘密的计划,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执行着。她省下每一笔能省的钱,做兼职,查询去遥远北方的车票和租房信息。她在日历上,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记着一个遥远的日子———二零二六年。那时,她将二十一岁,一个法律意义上完全成年的、更坚实的年龄。那将是她彻底逃离的年份。
她要走,不仅要离开这个家,还要去他们七个人成长的城市看看,去看看是什么样的水土,孕育出了那样耀眼的光芒。最后,她要抵达北京,那个他们现在奋斗的城市。
她要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清辞美学”。
水迹在桌面上慢慢洇开,冰凉的触感让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纸巾,慢慢擦干桌子。然后,她重新拿起那支细节刷,蘸取了一点“月光纱”,继续在模型上晕染。
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像一块巨大的幕布。但在沈清辞的心里,那七颗星已经亮起。
她知道黑夜漫长,旅途艰险。
但她已看见星光。
并将,终其一生,走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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