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铁】无有之地》泠止月

1、愚者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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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地庸者的宇宙，烂得发臭。

　　愚者小姐是厌蠢症晚期的患者，尽管她自称“愚者”。

　　愚者并非“假面愚者”的“愚者”，相反，她站在欢愉的反面，她是一名自灭者。

　　宇宙中的确有那么一群人，天生被「虚无」眷顾着，无论他们的人生是否美满，最终都会在某种力量的号召下踏上自灭的道路。然而死亡只是一切的起点，而非终点，“虚无”是不可磨灭的“存在”，因而自灭者们，都是一群幽灵。

　　愚者小姐是这样劝那些想要自杀的人的：

　　“你为什么想死？”

　　那人答：“因为活着没有意义。”

　　这时愚者小姐往往会嘲讽地嗤笑一声，“那么，死就有意义了吗？”

　　看来，在愚者小姐心中，死，并不等同于虚无。

　　2

　　愚者小姐曾经有位心理医生，她曾经希望依靠心理学对抗「虚无」的蚕食。

　　医生对她很好，总是耐心地开导她，倾听她的痛苦。直到某一天，她收到了医生自杀身亡的消息。

　　医生留给她的遗言中写道：“对不起，原来你一直承受的是这样的痛苦。”

　　那是愚者小姐成为自灭者以来第一次落泪，她的泪在半空中化为血珠，滴到地上凝固成玉。

　　“为什么……”

　　她没有自责，没有愧疚，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人类的情感，却仍在那一刻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

　　她决心向「虚无」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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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以后，愚者小姐如同幽灵般在宇宙间漂泊了很久，她越发觉得人生只是一场幻觉，一场大梦，她常常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觉得它不属于自己，或是站在大都会的十字路口，任由形形色色的人穿过自己，而从未停留，她觉得，她像个游戏里的NPC。

　　某日，她漫游到一个被殖民的低等星球，那里的文明才刚学会使用电力，一到晚上，世界就被黑暗吞噬。

　　愚者小姐就这样坐在街旁随处可见的长椅上，从黄昏到深夜，任由黑夜一点一点裹住自己的灵魂。

　　她还记得，她小时候很怕黑。但如今，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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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者小姐不止一次地受过星神的瞥视，或者说，对视。她曾收到过一封未曾署名的信，信中预告了她的死期，以及她会死在谁的手里。对方声称愚者小姐将会代替「虚无」的意志参与神战，并且会为此失去生命。不过，愚者小姐只想知道一件事，于是她问虚空：“那么，星神也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吗？”

　　对方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的疑问，早已出现在了「命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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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者小姐曾是博识学会的学者，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少年时一直为成为「天才俱乐部」的成员而努力，直到她接手老师的研究，寻找「生命的第一因」。

　　“倘若我们不断追问活着的意义，当这个问题链回溯到尽头的时候，那么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生命的第一因」。”

　　这是愚者小姐老师生前最著名的论断。有关这个问题，她老师的答案是——存在感。

　　愚者小姐向老师请教“存在感”的定义，只是这个问题，老师沉默了很久，也没有回答。

　　最后，老师问了一个贯穿她此后半生：“维希，你认为，‘存在’的对立面，是什么？”

　　“虚无？还是死亡？”愚者小姐这般回道，“也许是毁灭。”她思忖了半天，冷不丁冒出句，“但是银河间没有「存在」星神。”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终有一天，你会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愚者小姐继续问：“那么，我该去哪里寻找呢？”

　　那位向来多言的智者没有再回答，只是凝望着璀璨的星空。那时，愚者小姐以为老师的意思是：到群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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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者小姐的老师在不久后便向博识学会提交了申请，到公司的一个殖民星球上做学术顾问。她开始在各个星球上对各种智慧生命进行走访和调查，她一共提交了三篇论文，里面汇集了她有关“存在”的一切思考。

　　愚者小姐认为，生命的存在先于其自身的意识。智慧生命与非智慧生命之间一个显著的区别就是能否意识到自身的存在。

　　她在八十六颗星球十九个智慧种族近三十万份的分层抽样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几乎每个种族中，无论受教育水平的高低，都至少有70%以上的人思考过自身存在的意义。

　　她在论文里写道：“在更加深入的走访中，我认识到，尽管许多人都曾思考过‘存在的意义’，但只有极少数人会陷在这个问题中出不来，它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触及到某个临界点，便会终生被「虚无」缠绕。不过，这样的人，在整个智慧生命群体中，只占极少数，约有万分之一。而能受「虚无」注视，成为「自灭者」的，就更微乎其微了。”

　　愚者小姐另一篇论文详细地论述了这样的一个观点：“存在性焦虑就像一棵种子，凡是智慧生命，心底都埋了一棵这样的种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也许会意识到这颗种子的存在，却无暇顾及它，因此它几乎没有机会发芽。对于少部分人来说，他们会认真审视这颗种子的存在，观察它、研究它、解释它，这给了它生长的养料和空间，因此，它会在那些人的心底疯长，直到再无遏止它的可能。在极少数严重的生存危机胁迫下，它也可能极速枯萎，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它都会伴随宿主的一生。”

　　最后，她说：“根据我的观察，最终迫使他们主动走向死亡的通常并非「虚无」的注视，而是无法忍受的不被理解的孤独。从生命进化和个体发育的进程来看，存在都是先于意识的。那么，我斗胆提出一个论断，即，存在感并不来自于存在本身，存在感是智慧生命社会化的产物，它的对立面并非虚无，而是孤独。”

　　愚者小姐并不是个严谨的学者，实际上，他们学派的人都不是严谨的学者。

　　在很多年以后，愚者小姐亲自推翻了她当初的论断，当然，也可以说得上补充，不过，那是之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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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者小姐在发表完那三篇论文以后，便辞去了第一真理大学的教职，开始了星际旅行。

　　这时的她，已经变得“很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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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朋友，我说你老想那么多干什么？你瞧瞧我们，如果不是公司，我们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知道银河中还有其他文明呢。”当地的土著闷了一大口啤酒，猛拍了一下桌子，“倒是你，好好的学者不当，跑来跟我们这些原始人混在一起，哎，我真理解不了你。”

　　喝得半醉的愚者小姐嘴角仍止不住地一抽，“伙计，你不理解很正常，正常人是不可能理解我的。不过，我要指正的一点是，根据「星际人类学」的研究显示，分布在银河各处的智人种族，在几万年前，应该起源于一支，严格意义上讲，我们依旧属于同一种族。”

　　“不，我想我们讨论的不是一个话题。”

　　愚者小姐紧闭着双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良久，她说了一句本不该对对方说的话：“朋友，我已经接近「虚无」的本质了。”

　　那位土著朋友哈哈大笑：“恭喜了，这下你终于想通了吧！”

　　她的嘴角浮现起浅淡的笑意。

　　当夜，她回到了庇尔波因特。

　　次日，她发表了她人生最后一篇论文——《论虚无之虚无》。

　　在她的文章发表出的那一瞬间，她受到了「虚无」IX的瞥视，但她只是平静地望向那吞噬一切的漆黑，一如她在此以后所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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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界，尤其是从事星神研究的学者，对「虚无」星神IX的存在普遍持有怀疑的态度，因为祂所留下的记录太少，就已知信息而言，祂的意志也从未降临于世。

　　于是有学者怀疑，IX并无自我意识，是一个高度被概念化的星神。但笔者认为，IX不仅拥有自我意识，还不断地吸引着所有智慧生命踏上「虚无」的命途。倘若这个假设成立，我们不妨追问，祂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一个早已被研究烂了的课题。因为星神不能背弃自身的命途，否则就会陨落。好比一个程序，程序不会思考自己为什么这么运行，星神也是如此。

　　但星神也是生命，更高层级的生命。凡是生命，程序的运行逻辑都是为了生存。这里的生存，更多的是指种族的延续，而非个体。若是个体，则需要分类讨论，比如像星神这样的生命，个体就等同于一个族群。因此，笔者这里给出一个不负责任的推断：在未来四个琥珀纪以内，诸位星神或将为了生存爆发一次神战，神战的目的是相互吞噬，实现各条命途的统一，或是，灭绝。

　　有关星神的起源，向来众说纷纭。笔者此处暂不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提出一个不着调的问题：为什么IX是「虚无」星神？换言之，祂的存在，为什么指向“虚无”这个概念？

　　由此推广，所有已知的星神都指向一个概念，我们将这个概念称作「命途」，但是为什么，只有这些概念成为了「命途」？

　　进而，我们可以追问，是谁创造了这些概念？倘若创造这些概念或赋予它们意义的主体消失，对应的星神是否也会陨落？

　　一些学者认为，IX与世无争，「虚无」在星神中是近乎无敌的存在。在近年来有关的研究中，我一直尝试定义“虚无”这个词，试图给出一个精准的解释，然而，我却发现，我所做的，是赋予“虚无”以意义。IX无疑是存在的，但祂却竭力想要人们以为祂不存在，因为“不存在”更贴近“虚无”的本意。

　　世上有不少人活在IX的阴影之下，尽管他们相较于智慧生命的总体占比极小。他们中也有一些人成了「自灭者」，逐渐走入宇宙的背面。

　　很多年前，笔者研究过一个课题，命题很有古典哲学的风格，叫「生命的第一因」，当时，我选择认同老师的观点，将“存在感”作为研究的方向，如今看来，那只是个体的表象。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的我会认为，是生存。并非个体生命的延续，而是族群的延续，而是基因的延续。不妨再将这种延续比作程序的运行，嗯，一场永无止境的运行。为了更好地运行，这个程序开始拥有了智慧，拥有了自我迭代的能力，开始审视自身的存在，思考自身为什么运行，又想要计算出什么样的结果。是谁创造了它，还是说它只是诞生于无穷分之一的偶然？无疑，这没有答案。

　　对于宇宙间追问到不能再追问的事情，我们只能接受它从来如此，好比生命生来就是要“活”的，这是写在基因里的东西，是无法背弃的生物本能，即便是星神，亦是如此。

　　但智慧的产生，却赋予了所有智慧生命违背本能、自主选择进化方向的能力，代价之一就是埋在心底的那颗「虚无」的种子，审视过自身存在的人，才能感受到「虚无」，在各个智慧种族中，这样的人都是少数。

　　那些主动选择死亡的个体，对于族群而言，就像是细胞凋亡，是不利于族群延续的个体，他们的死，符合自然规律。

　　然而可悲的是，这些走向虚无的个体，也许只是看穿了自身的实质，不过是一串生物代码，再强大的自由意志，也对抗不过生物的本能。于是干脆终止它的运行，或是步入那漆黑的深渊。

　　……

　　对IX的研究差不多到这里了，笔者最后抛砖引玉地引入一个观点吧：很多年前，笔者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宇宙间没有一个星神具体地指向“存在”这个概念？也许，「存在」与「虚无」本是一个一个概念的一体两面，在我们触及「存在」本质时，不可避免地会滑向虚无，在这个过程中，存在感减少，虚无感增多，当只剩下虚无感时，一个人就成了「自灭者」。一个人究竟是倾向于存在，还是倾向于虚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毁程序是否运行。笔者并不建议将IX作为研究对象，将生命存在的意义作为研究课题，作为一个曾经热爱生命的人，这是一个令人后悔的觉得。也许，我的余生，都将致力于摆脱「虚无」的阴影。

　　——摘自维希·洛蒂《论虚无之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