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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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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医务室里静得似停滞了空气,隔绝了风尘。
头顶的炽白灯光像水银一样泻了满地,把整个房间照了个彻底通透。
床上的那张我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的视线细细的勾勒着他的完美轮廓,思绪天马行空的驰骋,转瞬间就不知所踪。
林竟睡得很沉,表情看上去是那么的平静全然不似我心里这般翻腾着一股浪,渴望靠岸,哪怕毁灭,可是却没有港口愿意接纳我,哪怕稍纵即逝的契合也不愿给我。
齐越走进来时冷着面,坐在林竟床边,握住他的手,来回摩挲。
他背对着我,背影消瘦却挺拔,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种寂寞蚀骨的味道。
他肩线宽阔,此时却一点一点地细细抖动,幅度从小到大,渐渐发展成明显的抽动。
我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啜泣,支离破碎。悲伤的情绪犹如洪水蔓延。
“我从小就比不上哥哥,无论那个方面。”忽然齐越轻轻开口,却没有转头看我。
“母亲在家里不受重视。你想就算是再美丽的女人,带着一个死了父亲的孩子嫁到豪门多少都是要受欺负的。何况我父亲只是一时兴起。”齐越顿了顿,声音似是有所平和,“林竟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哥哥的父亲是个没落的西洋画家,很有才,却一生不得施展。我母亲是个疯狂的女子,本来出身良好,家教森严,未婚先育被赶了家门。你知道的,有些时候家族名誉往往比骨肉亲情来的重要。”
齐越低了头,手指划过林竟的脸,“我父亲先后有四个老婆,在我之前还有5个孩子。都是些颐指气使拿着鸡毛当令剑的家伙。我母亲生下我就死了,死得早,也死得无怨无悔,在她看来爱情远比生活重要……呵,多么天真的女人……之后,我们的生活境地一直不好,尤其是哥哥。我父亲没有那么好心养个毫无关系的孩子,那时候我很喜欢哥哥呢,整天黏着他,扯也扯不开。我喜欢哥哥对我笑,喜欢哥哥抱着我,尽管他的手总是冰凉的,却有种安定的味道。我不知道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可是一定没有哥哥这样温暖。”
齐越停了很久,不仅语言,身体也一动不动,像一尊静默的雕像,浑身散发着怀念的味道。
“父亲要把哥哥送到乡下时我吵的很凶,爷爷本来就不喜欢我,就让我打包和哥哥一起滚了,只是地方变成了寄宿学校,你该猜到了,就是X大附小。开始时我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没有人打扰只和哥哥再一起,我整天跟着他,像他形影不离的影子。哥哥对我很好,食堂里供应的肉很有限,而我的碗里总有比其他孩子都多的碎肉。所以我长得很快,我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天真对哥哥比划身高时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才像哥哥呢。’”
齐越零碎地笑了一声。突兀,喑哑。
他一点一滴地说得很是细碎,声音渐渐低至喃喃。
“可是再天真的孩子也会长大,也会知道碗里多出的肉是怎么来的,也会知道家里一点一点减少支付会令两个孩子生活的多么艰难。也知道当落到困窘境地时,会有多少人雪上加霜地踩上一脚。”
“哥哥的成长总是比别人慢了一拍。小时候的他瘦小孱弱,骨头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可是打架他却是很厉害,小小的身体似蕴涵着无尽的爆发力。他是很隐忍,可每当我冲动被挨打时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冲出来。其实哥哥打架很难看,又抓又咬的,似是能用的武器,他无所不用其极。他留着长指甲,牙齿尖利,打架时扭做一团,眼神厉得骇人。”
“我直到今天也忘不了,每一次每一次,哥哥擦干嘴角的血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朝我伸出手,他说,小越我们回家。那时候他的眼神没有责怪,只有温柔,像清润的水愿意包容我的一切。他说他知道我的委屈,他说他不要任何人欺负我,他说我是他最重要的人……只是那时的我不知道他受的委屈比我还多,我只是每每看见他竭力忍让时就会觉得他很窝囊,痛恨我只能躲在他身后。明明是我挑起的架最后却总是要哥哥来救我……”
齐越微微侧了脸,光线不饱和地照在他脸上,阴影之中,隐隐地有成串的晶莹如珠落下。
“我憎恨自己,厌恶自己。并且逃避罪责一般地抗拒着来自于哥哥的关怀,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哥哥的笑只能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无能,让我真像旁人说的一样是个离不开兄长襁褓的可怜虫。”齐越握紧的拳,细细地有些抖动,他的声音仿佛沉积了太多凌乱的情绪,悔恨,愤懑,爱恋,交织成一片,令他吐出的每一个音符显出走钢丝一般的凌空感。
我静静的看他的背影,再看看林竟,他许是感到了弟弟的温度,他这会睡得很安静,呼吸轻浅,稍不留心就会忽略一般。
只是他单薄的身体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竟原来即使没有隔着层层雨雾,即使是在亮如白昼的地方,我设法把你看得更清楚些,也是惘然。
“后来学校里风靡网球,我也不甘示弱地学了。人们都说我很有天赋呢,这似乎是我唯一的骄傲了,哥哥每次看我比赛时,我都会打得格外带劲。我总是告诉自己,要成为令哥哥骄傲的弟弟,要脱离他的庇护,要走得比他更远。这样,我才能证明,终有一天能证明,我也是一个可以保护哥哥的弟弟。我也可以挡在哥哥身前,可以让哥哥在我怀里安稳的入睡……”
“可是……”
齐越的声音低了八度,风雨欲来的厚重沉闷,我仿佛看见,有个人这样不可一世地走进了属于他们彼此的完整世界。
“高景司毁了这一切。”
果然。齐越咬着牙,这样说。
“从小就是天之骄子,高傲得理所当然的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辛苦。哥哥叫我不要惹他,不要和他争,可我怎么能容忍养尊处优的他抢走我唯一的骄傲!他可以有良好的条件,可以对着专业器材随行所欲随时随地地练秋,我也可以对着墙壁不停地挥拍,每个清晨绕江堤跑步锻炼体力。只是我缺乏好的教练,缺乏引路人,那个时候,哥哥总是心疼地看着我,说我的网球只有力量。”
我想起林竟在球场上频频使用甚是缤纷华丽的技巧,隐隐地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是个好哥哥,也是个不知不扣的天才。
他拥有不输齐越的天赋。
只是在生活的迫力下,被潜埋在肢体深处,不得觉醒。
他是个贴心的哥哥,为了弟弟他开发了这种天赋,自此,如山洪倾泻般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又如涓涓细流,延绵不绝。
只是,璞玉发光,对一贯希望超越哥哥的齐越来说,许是雪上加霜。
“那一天也是这种半死不活的天气,我练球练得太累,晚上筋骨簌簌发疼。半夜挣扎着从梦里醒来,伸手触向身边,没有哥哥的温度,只是冰冷的月光。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什么了么?”齐越忽然转过头,望定我,嘴角的笑容说不清是骄傲还是痛苦。
“那天月光很亮……从我们屋子的玻璃中正好可以看穿月光,哥哥的每一次挥拍都精准,落在墙壁上的印记始终只有那么一点——那一刻,我总算知道哥哥为什么会说我的网球只有力量了。”
你知道夜幕深沉,重重压过来时,是什么滋味么?
其实也没什么的。
顶多就是觉得身体里的热度不堪重负,一寸一寸沿着血脉矮下去。
所以我要逃,我要远远逃开哥哥身边。
我不能让自己冷成尸体,那样我永远也无法回到哥哥身边,以一个令他骄傲的弟弟的身份。
光影一变,我听见齐越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