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冲》黄色毛鼠

12、破土

　　林之远最终没再动手。

　　或许是裴时那份不动声色的压迫感，或许是林溪持续不断的啜泣让他残存的理智回笼。

　　他铁青着脸，重重坐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阴沉地扫过林溪，又剐过林尧，最后落在裴时身上。

　　“裴老师，家丑让您见笑了。”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带着惯有的、商场上打磨出来的虚伪圆滑，“这件事，我会处理。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话里头下的逐客令很明显。

　　裴时站着没动，目光平静地回视他：“林先生打算怎么处理？”

　　林之远被问得一噎，夹着烟的手指抖了一下。

　　怎么处理？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愤怒、丢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他的名声，影响公司。

　　“这是我们的家事。”林之远加重了语气，带着警告。

　　裴时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冷光。“林尧也是我的学生。”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问题解决之前，他有权利待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

　　他这话说得巧妙，没直接提林尧刚才差点挨打，也没提这个家令人窒息的气氛，但意思已经摆在了台面上。

　　林尧站在裴时身后，看着他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听着他为自己争辩，心里那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一丝莫名酸涩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他死死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林之远盯着裴时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掐灭了烟，语气生硬地对林溪说：“哭什么哭！回你房间去！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林溪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房间。

　　林之远又看向林尧，眼神复杂，带着厌恶，又有一丝摆脱麻烦的急切：“你也滚回你房间！没事别出来添乱！”

　　林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没说话，转身就走。

　　经过裴时身边时，他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却没敢抬头看他。

　　裴时看着林尧挺直却难掩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这才对林之远微微颔首：“既然林先生有了决断，我就不打扰了。如果需要学校方面提供任何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留下这句话，不再多看林之远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房子。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污浊。

　　裴时站在寒冷的夜色里，深吸了一口气，才感觉胸口的窒闷稍稍缓解。

　　他抬头，望了一眼林家别墅二楼某个亮着灯的窗户，那是林尧房间的方向。目光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拿出手机，给林尧发了条微信。
　　「有事要给我打电话。」

　　言简意赅，和他的人一样。

　　林尧回到那个冰冷空旷、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的房间，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楼下隐约传来林之远打电话的声音，语气暴躁，似乎在安排医院的事情。

　　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拿出手机，看到裴时发来的那几个字和一个句号，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很久，却没有回复。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

　　谢谢？太轻了。

　　我没事？太假了。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上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个路灯下的夜晚，裴时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伤口时专注平静的侧脸。

　　疯狂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

　　裴时的出现，对他死水般绝望的生活而言，何尝不是一场巨大的、颠覆一切的意外？把他从自暴自弃的边缘拉回来，给他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一次次伸出手。

　　可是然后呢？

　　林尧用力闭上眼睛。

　　他贪恋这份意外带来的温暖，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温暖如同镜花水月，建立在摇摇欲坠的沙堆上。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是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逾越的东西。

　　林溪这件事，像一盆冷水，把他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能，也不该，把裴时拖进自己这摊烂泥里。

　　第二天，林之远果然带着林溪去了医院。

　　林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去。

　　他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引擎声远去，偌大的房子彻底陷入死寂。

　　他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繁复的吊灯，脑子里空空的。

　　中午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许砚。

　　“林哥！你人呢？昨天打印店也没去，今天球也不来打？玩失踪啊？”

　　林尧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喂？林尧？听见没？你丫别是病了吧？”

　　“……没事。”林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有点累，歇两天。”

　　“真没事？你声音不对啊。”许砚狐疑。
　　“真没事，挂了。”

　　他掐断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角落。
　　他需要一个人待着，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以及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关于裴时的，无法言说的心思。

　　接下来的几天，林尧没去学校，也没回裴时的公寓。

　　他行尸走肉一样待在林家的别墅里，吃饭叫外卖，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或者在天台吹冷风。

　　林之远忙着处理林溪的事情，没空管他，这倒让他落得清静。

　　裴时那边也没有再发消息或打电话。

　　这种沉默，反而让林尧更加心乱如麻。

　　他是在生气自己不回消息？还是觉得麻烦，终于决定划清界限了？

　　他忍不住点开裴时的微信头像，朋友圈依旧是一片空白，符合他人设。

　　他盯着那个灰色的默认头像看了很久，心里空落落的。

　　周五下午，林尧实在憋得难受，套上外套出了门。

　　他没目的地，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了学校附近，走到了那家咖啡馆窗外。

　　他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时坐在老位置，靠窗。

　　他面前摊着书和试卷，手边放着一杯咖啡。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看街景，又像是在出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将他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融化了几分。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整洁，依旧沉静。

　　可林尧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因为自己吗？

　　这个念头让林尧心脏猛地一缩。

　　他站在原地，像个偷窥者，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

　　他想进去，想坐在他对面，哪怕什么都不说。他想问，这几天你过得好吗，有没有……担心我？

　　可他不敢。

　　他怕看到裴时疏离的眼神，怕听到公事公办的询问，更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咖啡馆里的裴时，似乎心有所感，目光从窗外收回，不经意地扫过街面。

　　两人的目光，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喧嚣的街道成了模糊的背景。

　　林尧清晰地看到，裴时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眼中闪过的细微波动。不是惊讶，不是责备，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某种确认的，深沉的凝视。

　　裴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隔着玻璃，隔着人流，隔着那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界限。

　　林尧也忘了躲闪，他就那么站着，回望着他。

　　阳光有些刺眼。

　　他忽然觉得，裴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和他一样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暗流。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裴时几不可查地，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看向桌上的试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可林尧的心脏，却因为那个微小的动作，疯狂地跳动起来，擂鼓一般，震得他浑身发麻。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条街。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但他却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冰封之下，顽强地破土而出。

　　他知道，完了。

　　他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