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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息壤 ...

  •   暮春将尽,夏意初萌。

      王都城郊,一座荒颓的寺庙遗址伏在蔓草深处。

      阳光泼洒下来,照亮墙根处几簇明黄的野花,也照亮砖缝里钻出的倔强青草与蒲公英。

      风过处,细小的白絮无声飘散,然而这勃勃生机,却更衬得此地一片死寂荒凉,罕无人迹。

      但今日废庙中却来了不少民夫,凿墙平地,拆砖运石,另有搭工棚、引水渠的,干得一派热火朝天。另有两名身着青灰色小吏袍服的人影,踏着碎石杂草指挥他们干活。

      为首的是一位年过四旬的工部监作,面皮焦黄,仿佛朝廷欠了他俸禄般眉头紧锁,眼神不安地四处逡巡。

      更年轻些的监作跟在他后面,很是不解。

      “曹监,这地方有什么蹊跷么?司天监的人可算过了,此乃福泽深厚之地,不然也不会选在这里建祭坛。”

      “孙监,你有所不知。”曹监作抬脚踢开一块松动的砖石,碎石滚落,扬起一小片灰尘,“我打小就听祖父提起过,这地方闹……那个。”

      “哪个?”对方不明所以。

      曹监作叹道:“……等会你自己看吧!”

      外头民夫还在忙活,两人已踱步到寺庙内院,只见一颗古树旁立了块石碑,多有残破,但字迹依然断续可辨——

      “息壤之说不实”、“触之者殃,概因暑热多疫”、“鬼神渺渺,事在人为”,而碑文最后写着,“州牧柳公亲察”。

      “这柳公是哪位大人?”孙监作奇道,“息壤之说又是何事,怎么我从未听闻?”

      曹监心下鄙夷他这位同僚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但面上还是和气地解释道:

      “那是百年前永兴年间的旧事了。此处原也是座香火不绝的古刹,忽有一日,佛堂内的砖地被土顶起一块,日益增高,向外扩散。”

      “僧人们将凸起的地面铲平,再铺以砖石,但不久后土壤竟又高隆起来,再次顶开砖石。更离奇的是,寺内所有铲过土的僧人都接连暴毙。”

      “竟有此等异事?”孙监瞠目结舌,“我想起来了,息壤是否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鲧从帝尧处偷来堵塞洪水的神土,能自繁其身,填充九界?莫非此处的就是……”

      曹监颔首道,“当时民间百姓都认为是僧人触碰了天帝所喜爱的息壤,才会遭此横祸。”

      “那这位柳公,”孙监一惊:“难道是……?”

      “正是那位名相。”曹监不再卖关子,直道:

      “天子脚下流言四起,宰相大人最终亲自出面处理此事,不仅将息壤一举铲平,还留下了一块石碑,阐明并非鬼神作祟,实乃酷暑偶合疫病所致。”

      孙监长舒口气道,“无论如何,既已铲平,当属无碍。”

      曹监又说,“可此处香火便也由此落败,僧人纷纷转走,最终还是成了一座废寺。可见着实……”

      晦气、不详。曹监这把年纪,自然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故不再言明。

      孙监意会,宽慰同僚也勉励自身道:

      “左右我等也只是来打个头阵,清理旧址而已,待朝中的任命文书下来,各地征召的能工巧匠一到,自然无需我等主事。”

      正聊着,领头的民夫找过来禀报,说前院有一块大土包,他们几铲子下去,翻开的土是暗红色的。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丕变,怎得偏生怕什么来什么,提灾灾至,道祸祸临?

      他二人这便跟随去看,只见现场仍还有几人在挖,铁锹插入土丘,带出的泥土果然含着一些半干涸的暗红泥浆,粘稠得如同凝结的血块。

      一股难以言喻的土腥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翻涌上来,铲土的民夫纷纷捂住口鼻,见监作来了,当即停手待命。

      孙监作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当即战战兢兢后退一步,拿不定主意地看向曹监。

      此刻曹监却一反先前的仓皇之色,镇定道:

      “不过是些赤褐烂泥罢了。此乃关乎祭天,圣上钦命的大工程,一天的工期都耽误不起,你们赶紧将此地铲平了便是,若有延误,谁也逃不了干系!”

      民夫们面面相觑,只得又拿起了手中的工具。

      曹监这才将同僚拉到一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道:“你在此处看着,我先回一趟工部,向署令禀报此事。”

      孙监犹豫着应下,复又后悔,“车马劳顿,要不还是我去……”

      而对方早就逃也似的离去。

      昭早早初入王都时正听到什么“息壤复生、接连惨死”的消息,街巷阡陌到处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在茶楼听了上阙,竟又能在饭馆书接下回,前前后后也算大致了解。

      她原本被尚书省的人带到驿馆,是要去工部应役分派职事的,但眼下工部迟迟没有来人,她连去找舅父疏通关系都不用,倒也乐得清闲。

      王都的繁华自不是甄城可比,昭早早四处闲逛游玩,有些地方竟越看越眼熟,与梦中的前世别无二致。

      她行至城中一处富丽堂皇府邸,往事一幕幕划过眼前,可如今匾额所挂却已是“武阳侯府”,物是人非,莫过如此。

      后几日她自然是去了云天道观,原是想参与传度法会,打探一番玄羽国师的虚实,却听闻为了准备祭天大祀,国师早已闭关修行,不见外客。

      但山门内外仍是人山人海,香火之盛,几乎将半座山都笼罩在了青白色的烟雾里,还真像九霄仙境一般。

      如此想不被腌入味都难,虽然未曾谋面,但她起码知道了玄羽国师是什么味。

      此处拥堵比之甄城更甚,大殿前的空阶上都挤满了人,昭早早听众人言谈间,不少都是冲着城郊那件事来的。

      “我家老爷愿奉上白银百两!”有人向殿中喊到,“只求道长能亲赴城郊,做一场大法事,镇一镇那妖邪!”

      立即有诸多喊声附和道:

      “求诸位道长为百姓们做一场法师,驱邪避凶吧!”

      “道长,赐张平安符吧!”

      现场一片嘈杂,有道士出来安抚众人道:“诸位福主莫急,莫急!观中正在推算化解之法,此番地气翻涌,阴煞成形,实乃天罚之兆,与民无尤。”

      与民无尤,又是天罚,昭早早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道这就是怪天子失德喽?牛鼻子挺敢说啊。

      “可我兄长就在征召的名册里面,”有人哭喊道,“这要是被硬逼着去,也遭了害,怎么得了啊!”

      人群再次骚乱起来,不少人与他境况相同,七嘴八舌又说起那令人脊背发凉的传闻:满地血红的泥浆、一夜复生的土包、被吸成干货的尸体……连侥幸逃回家中的监作,也暴毙身亡。

      越说越是人心惶惶,道士最后还是拿出符纸来分发,才勉强稳定下局面。

      “诸位放心,天道至公,亦怀悲悯。自会有德被苍生、天眷垂青者以赤诚之心,上达天听,赦免此地罪愆,永绝祸患!”

      众人齐齐拜谢,不少人又跟着道长颂念起经文,内殿也是一般的玄韵滔滔。

      昭早早踏返下山的路上,回想起种种传闻中的细节,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异样。

      她有些熟悉……但又不能确定,有些地方推之理不洽。

      看来这王都的繁华之下,多的是暗流汹涌。若真想弄清此事,恐怕得去一趟现场。

      反正她也是名册上的征调匠,该来的跑不掉,到时再去会一会便是。

      她还没去找名义上的舅父玉临川,对方倒是先打听到消息,派了管事来驿馆相请。

      离开时她听到驿馆中人正在谈论晋王世子受封营缮使、即将主持修建祭坛一事,心说这真是临危受命,出来背锅的,但也与她无干。

      揣着玉迟雪写的信函,昭早早刚踏进这位工部水利郎中的宅院,便听见几个仆役在角落里压着嗓子议论“鬼土招灾”、“天罚降世”之类的词,可见这件事确是闹得沸反盈天。

      “早早啊,你这孩子……唉!也罢,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玉临川看完信,手指捻着胡须感慨道:

      “城郊废弃寺庙的事,想必你也知道,祭坛不日便要动工,你放心,我自会去拜请将作监的同僚,为你分派个清闲的文书差事,无需亲赴现场。”

      昭早早本来是连连点头,听到最后赶紧摇头道,“能不能是个偶尔能去现场看看的清闲文书差事?计料之类的。”

      玉临川吹胡子道:“你当那是东西两市,想凑热闹便去逛逛?”

      到底这位舅父也是隔着一层,昭早早也不好意思多麻烦他,便道:“全听舅父安排。”大不了想去再另找机会。

      “那你先在我府上住下,不必再去驿馆。”玉临川抚须允颔,“日后也方便同我一道去工部点卯。若是晋王世子来议事,你且先暂避。”

      昭早早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暂避?”

      玉临川诧异道:“你不知道?”

      昭早早问:“我该知道什么?”

      “……”玉临川哑然少顷才说,“晋王世子是近日刚从甄城入宫受封的。”

      昭早早大吃一惊,“甄城什么时候还有位世子爷?”

      玉临川一言难尽道,“便是肖平。”

      “啊?”她一掌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黄梨木的茶几应声沉下去一个深深的手印,玉临川瞪大眼,劝她不要激动,婚事退了也好,肖平本就是伪装的身份,就算婚约尚在,也不可能真的与她成婚。

      “他本是前晋王妃所生的嫡长子,因前事特殊,这才寄养在外家肖府,隐匿多年。所幸陛下明察秋毫,为其恢复了世子身份。”

      玉临川道,“但你主动登门退亲一事,还是办得不妥。所以如无必要,还是少碰面得好。”

      昭早早脑子里一时思绪如乱麻交织,肖府对肖平的尽心照料倒是有了解释,公主前世保下的孩子,竟是他自己?

      叔母明明说前王妃是难产,看来此事定有隐情,肖家隐忍多年,多半对今日局势早有准备。可肖平作为公主的转世,时间却对不上……

      肖王妃怀胎时,公主分明还活着!

      又或许胎儿在母亲腹中时,尚不算人,须得到临盆那日,才有灵魂来转世投胎?

      昭早早冥思苦想,肖平出生是哪一天,自己与公主又是哪一日死的?偏偏她还没有梦到!

      玉临川看她神思不属大受刺激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在恼恨不该得罪肖平一事,忙劝慰道:

      “祭坛的工期不会太久,等此间事了,我即刻派人送你回甄城。”

      差点忘了眼下还有祸事未平,昭早早咬牙,狗皇帝哪是什么明察秋毫,分明是拿肖平这颗陈年旗子,离间如今势大的晋王府罢了。

      现晋王妃是有亲生子的,好端端本是囊中之物的世子位突然旁落,会怎么对付肖平?

      若帝王权术早有风声或有意或无意地走漏,那么赐封肖平的这个差使,包括当下的局面,都很难说不是一场阴谋。

      “舅父,”昭早早问道,“息壤一事朝廷打算怎么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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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坑品一级保证,日更至完结! 非更新当天的修改都是重新排版/捉虫,欢迎帮捉(dog)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