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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妖童鲍老 ...


  •   宋人《唐诗纪事》里写:“李峤善文,作《少室记》,富赡华美,人谓片笺片玉。”

      片笺片玉,是说那些诗文写得太好,让一纸素笺成了一块美玉。

      此刻章小北面前的这朵皮屑,纹理绮丽,让他立刻把小小纸片的意象升华,觉得也像块精致美玉了。

      没错,被时光精心磨过的一块玉,静静躺在淡灰的棉布上,不张扬,却在月光下,微露惊世的容颜。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样猝然相逢的美,几乎要惊他一个趔趄。

      这淫冶的妖童,人才已经生得那么好,还披着这样华美的鳞片,是连细处都经得起端详的完满。总体与局部都无懈可击,也只能让人慨叹。章小北扭头看一眼自己威武灿烂的金甲,觉得眼前这片莹润,也把它给比下去了。

      他倒喜欢自己能有这样的失败。

      曹郝景是个很好胜的人,骨子里藏着一点阴翳,有着惨惨的不甘人后的执拗,章小北能看得出来。

      两人入职的时间只隔半年,专业又一样,以后很可能会成为劲敌。还好不在一个部门,暂时还没有正面交锋。

      但他早已准备好了俯首称臣,做曹郝景的手下败将。臣服于美人,章小北从小就这样没出息。

      起初,章小北觉得他们的关系好纯啊,云心水心,都干干净净的。不过见了几面,就一起打羽毛球。在更衣室背对背换衣服,曹郝景换得快,总要凑到他的柜子前探头:“藏什么呢?换衣服还要背对着我。”又回头,眼波在他身上不经意地一掠。

      章小北不过是怯于在在意的人面前赤诚相见。未设防的形骸,总怕会受到什么伤害。但曹郝景这样坦荡的接近,又让他觉得很好。那是一种说不分明的磊落,像初雪覆上石头,只是无邪的亲密。

      去年春天,曹郝景约他一起考证,打赌看谁先考过。一个很冷僻的注册证,那年公司只有他们两个人报考。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就疏远了。到了金秋考试日,在同一个考区,也还是各自去考试。冬天出成绩,章小北四科一把过了,刚高兴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查询记录里已经有人查过他的分数。

      他便想起更衣室柜门前那个探入的脑袋。当真只是无心的玩笑,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是几件衣服而已。但那种呼之欲出的窥私欲,让他莫名有些兴奋。

      于是顺手也输入曹郝景的身份证号。

      员工的个人信息在内部群组里已经不是秘密。

      一门未过……

      噗嗤一声笑出来。

      但是后来,谁也没有主动提起查分的事。本来就已经不怎么说话了。所以那春天的赌注,也就这样成了无谓的往事。

      “其实也没什么的,你已经这么美了,就算永远考不过,我也总是臣服于你的。”章小北有时回想起这件事,也还会这样自作多情地想。

      此刻,他盯着曹郝景的皮屑,静静赏着。

      比下去了,他神赐的金甲。终于又享受到被曹郝景征服的感觉,以前只是在打羽毛球的时候。

      这朵玉片,有雪花的形状,但当然比雪花多出了一份人世的温暖。六角的骨架隐隐浮现,中间微微隆起,在月光下泛出瓷般的光泽。细脉从中心漾开,像千年古木的年轮,又像春风吹过翡湖,推出一圈圈涟漪。

      月光转过角度,它便换了一个神情。某一刻,像蜻蜓翅上的脉络,透明里带着虹彩;换个方向,又像绢布上绣的菊纹;那轻薄得若隐若现的边缘,又像晨雾,马上就要消散在晓光里了。

      章小北看得静了。他觉得这朵皮屑,是曹郝景亲手画下的微型浮世绘,藏着他生命的印记。

      这样的妖童,当真属于这凡尘俗世么?

      但他有次在黄昏的车站,见到曹郝景在和一个农妇样子的黝黑女人说话,脸上带着不耐烦。女人递来一个破旧的布袋,他推拒着,只催她快点上车。

      一定是他的母亲。

      但章小北也不觉得有什么。他自己对待母亲也这样。也说不上是疏离,反正就是很笨拙的一种情绪。

      章小北轻含住那朵莹白,转向下一朵。细看纹理,却是深山古寺檐角风铃的镂空纹样,其间缀着几笔淡影,大约是飞鸟掠过的痕迹。

      忙不迭地凑近另一朵,匆匆一瞥,是千条银丝织成的蛛网,每一根都缀着露,泛出朦朦的微光。

      所以这些玉片,每一朵都独一无二?

      又爬向另一朵。这朵像冬日清晨醒来,看见窗棂上结出了冰花,然后用手轻轻擦去一小片,从那个模糊的小口望出去,蓦然发现窗外的千山飞雪。

      章小北忽然想起曹郝景笔下的那些设计,构图总是如出一辙,透着几分刻意,能看到曹郝景坐在电脑前蹙眉吃力的样子。

      他不由莞尔:阿景,你可知道自己的鳞片上,藏着这些丰富的创意?这就是“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了。

      “我不想看到我们拿出来的作品都是机器玉。”章小北又想起禾主任有次喝完酒后对大家说的话。

      听说禾主任以前还是很有追求的,是在学校时就拿过很多奖的天赋选手,现在成了云禾屈指可数的主创设计师,但也早学会了向世俗低头。

      章小北又看了一朵。这朵方寸之间,竟藏了一座暮秋的日式庭院,有枯山水的寂,有雪见灯的暖,有红叶下惊鹿的韵律。

      这就是真正的手作之玉啊,章小北想。

      他很想叫禾无忌一起来看。“看吧,这就是你想要的。”

      手作的玉,每一块都唯一。在雕琢中,作者的心魂与天然材质纠缠,最终融成新的生命。于是这成品便成为一种邀请,能让看见的人与作者的灵魂产生链接,然后,轻轻相遇。

      不像机器玉,纹路雷同,肌理冷硬。作者不在里面。观者走进去,只觉得荒芜,扫兴。

      那都是没有温度的虚假故事。

      章小北沉溺其中,觉得自己就这样偶遇到一个新的世界。

      以前,他只顾着吃,囫囵吞下,作贱了那些苦心孤诣的艺术品——如果那些美人也都和曹郝景差不多的话。

      今天,不觉已是他的第十餐。

      九餐之后,才初次学会领略其中的醍醐味。

      第一餐,他吃的是禾无忌。那时,他初成虫身,对一切都茫然无知,只吃得浮光掠影。何况禾无忌那么凶,他以后也不会再试。

      后来几餐,主要摸索规则,粗粗吃了两三人,以前男友傅天伟居多。

      傅天伟,章小北唯一认真谈过的直男,甜蜜维持了两年,让他产生了幻觉,相信了所谓的“掰弯”。可惜直男终究靠不住。腻了,便丢下他,结婚去了。

      于是他发誓,再也不与直男纠缠。

      反正,他也只是想吃他们而已。何况现在已经能免费吃到了,更不必去谈什么感情。

      从前是他太轻贱,倒贴去给直男作杯子。

      今天,本打算吃健身房里那个意中人阿波。不料李植忽然来访。计划乱了。

      却将错就错,吃到一件仙品。也知道了味之外,还有色与相。

      是的。就像这皮屑,人与人不同,同一人不同部位、不同时期的也不同。色泽,形状,纹理,各有各的故事。似梦似幻。

      若仅凭肉眼,完全分辨不出来。

      现在他是虫。可以用眼观,用手触,用口尝,感受不同维度下的质地。

      好的皮屑,是要慢慢品的。每一片,独特的韵味,让人沉溺。那是永不融化的雪花,记录着主人肌肤与光阴的私语。

      此刻,曹郝景遗落的皮屑,还剩下这三朵两朵,静静躺在章小北的面前。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上,写满了关于存在与消逝的诗啊。它们比蝴蝶的鳞粉更精致,比朝露更易逝,比任何艺术品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想把这些纹理留下来,像拍照一样,扩印了,再像瓶中画那样,嵌到水晶珠里,串成手串,作为饰物。”章小北想。

      刚才想做泡面,现在想编手串。曹郝景,实在值得好好把玩。

      章小北沉溺在这绝美的皮屑之境里,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爱的妄想,这样强大的力量。

      ……

      终于,信号来了。章小北的触须开始变得僵硬。

      不能再流连了,马上就要变回人身了。

      章小北匆匆吞下最后几朵。

      这一晚的盛宴,菜量其实不大。曹郝景肤嫩如玉,遗落的皮屑本就不多,但足够精,足够好,给了章小北心理满足感。况且他变成的甲虫,体型很小,不过一公分多点,所以今晚摄入的也算充分,很快就收到了身体复原的信号。

      章小北快速爬下椅子,原路离开,很快就到了消防门。

      眼前一个蓝色的微闪,已经变回人身,俯卧在叠好的衣服上面。

      看看手机,还不到一点钟。一面穿好衣服。

      套卫衣的时候,轻轻打了一个嗝。真是奇妙。小小甲虫,只吃了那么一点,现在变回这么大的人,也还是饱的。

      喉间的回味,是类似风露的清香,与人间的食物不同,没有发酵后的浊气。

      走出小区,拦了一辆出租车,刚要报“汤满公寓”,忽然想到李植。

      这会儿不算很晚,李植不一定睡了。

      但万一睡了,就没人给他开门了。

      “师傅,去云禾大厦。”章小北心情愉快地说。

      “还要去加班?”师傅问。

      “是啊。”

      章小北最不擅长与陌生人闲聊,但愿师傅不要再多问。

      “你身上好香。”师傅却又说话了。

      “香?”

      章小北平时不用香水,方才在曹郝景房间,也没发现香水的味道。这师傅,也许一个人开车太无聊了?

      “很好闻,和一般的味道不一样。”

      “是吗?”

      章小北把鼻子埋进袖子里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

      “你修行吗?”

      “当然不。”

      “是一种属于世外的味道。”

      “是吗?”

      这师傅有些神叨叨的。不过,确实有古人服食玉屑成仙的传说,不食人间烟火,自有一股世外的清香。

      曹郝景的皮屑,难道还真有这种功效?章小北想了想,当然不信,但也不觉微笑。

      这时,又打了一个嗝。细细品味,发现连之前的酒气也消尽了。

      这也是奇妙。

      云禾大厦到了。章小北回办公室取了备用钥匙,然后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回汤满公寓。公寓离公司不到三公里,他一般不打车。

      开门进屋,先是一股浓郁的臭气。

      这李植!

      “李植你干什么了?”章小北大声质问。

      没有回应。

      这糟糕的味道,和刚才在曹郝景屋里真是鲜明的对比。

      章小北平常把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什么异味也不会有。这一看,屋里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茶几上有两只打开的啤酒罐——李植买的?章小北从来没在屋里放过酒。

      而李植,正躺在他的床上。

      “快下来!”

      他没有特意交待李植睡沙发,因为觉得不用,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章小北走到床边,见李植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如雷。

      臭味越发浓郁了,章小北立刻知道,那是脚臭。

      像酱缸里闷了几天的死鼠。

      那威力,已经满屋子都是了。

      章小北用力朝李植肩上戳了一下。没醒。

      这人,倒是把鞋子给脱掉了,还算文明,但那两只网面都穿得发黑了的运动鞋,远远在地板上乱翻着,一定是他往床上一坐,双脚互蹬,暴力甩脱的。

      然后,躺倒就睡了,袜子还穿在脚上。

      黑色袜子,底面脏得都成了酱色,脚后跟还破了洞。

      “下来!”

      怎么也叫不醒,李植醉得像滩烂泥。

      呼噜声一浪高过一浪。

      章小北简直没有办法。把李植推到地上太不人道。想了想,也只好忍了,就看高中时他帮过自己的份上。

      那时,阴惨的高中岁月,章小北被出柜后,有好几个不良少年对他心存不轨,亏了李植在口头上把他占为己有,成了他的保护神。

      那时,有几桩悲情事件,章小北都耳闻过。

      所幸他是安全着陆了。

      章小北捏着鼻子,把李植的袜子一条一条扯下来,昏黄的夜灯下,还能看见荡起的一蓬蓬白雾。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这满袜的死皮,和曹郝景的精美玉片当然是天壤之别。

      章小北把两条袜子扔到卫生间的垃圾桶,还不放心,干脆把整只垃圾袋系紧,和李植的球鞋一起摆到门外。

      用洗手液洗手,反复洗了好几遍。

      闻一闻指尖,还有淡淡的死鼠味。

      窗户开着。但是通风不好,只有高处不知道是呼啸的风声还是车声。

      这时又忽然想到,污染源还没有彻底处理干净。那一双大脚,还在源源不断的散发臭气。

      睡得这么死,叫起来洗脚肯定没戏。只好提供贴身保姆服务,用湿巾帮他擦脚。

      那味道简直是年深日久,费了好几张湿巾还不能彻底,章小北只好放弃了。不过,那倒是一双好看的脚。

      章小北的朋友,资深男色鉴赏家孟润学说:人帅脚臭是加分项。

      算了。章小北想到,几乎要冷笑。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快两点了。

      章小北取出一床干净被子,拿到沙发上自己盖。床上的那床,反正要洗了,就随便李植污染吧。

      屋里的气味还在悠悠浮动。他一番努力,似乎只让它淡了一点点。

      明早不吃早饭,可以八点十分起床,他还能睡六个小时多点,差不多也够了。

      ……

      这晚,章小北梦到一片腐烂的热带雨林:空气滞重,成群的貘尸堆叠岸边,蛆虫汇成乳白的河,食腐蕈在象骨上撑开猩红的伞,野猪的眼眶被榕树气根爬入……可是后来,在这浓稠的腐香中,他又彷佛听到生命蓬勃的声响:孢子爆裂,胚根穿刺,幼虫咬破旧躯。到处都是,最汹涌的生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妖童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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