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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有男同车 ...


  •   这天晚上的三折戏是《牡丹亭·冥判》、《南柯梦·瑶台》和《雷峰塔·水斗》,都是很热闹的戏,章小北觉得应该能合住李植的口味,至少不会让他觉得很无聊。

      开演前章小北一直祈祷着《冥判》不要被临时换掉。《冥判》是他读原著时就很喜欢的一出群像戏,满台子花花绿绿的角色,鬼也有,神也有,唱做繁重,旋律俏皮,又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是很中国式的审美,就像一匹绚烂的锦,密匝匝铺在地上,铺啊铺的,怎么也铺不完,但是太难演了,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光是演牛头马面的龙套就要凑上七八个,所以在舞台上一般都删繁就简了。

      章小北有次和孟润学聊天,听孟润学说非隐园有完整版演出,便来了一次,后来和孟润学一起又来过一次。两次的运气都不太好,临开演前都被临时换掉了。换的都是《水浒记·借茶》,讲阎婆惜和张文远的初见和调情,非常省力的一出戏,因为两个角色本来就不怎么真心,所以演员也可以不怎么用心,走走过场就完了。章小北不知道这种戏有什么价值,不是正剧,也不是滑稽戏,油油腻腻的,挺没意思。

      那次孟润学也觉得很无聊,戏演到一半,笑着问章小北:“知道为什么水浒四大奸夫□□中,只有张文远最后没死吗?”

      “因为宋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阎婆惜,并且阎婆惜也不是正室?”

      “不是,因为宋江打不过张辽。”

      章小北立刻就懂了,笑出声来。三国名将张辽,正好字文远,挺无聊的一个笑话。本来听昆曲要很安静的,但那天大家似乎都不太专注,所以他们窃窃私语一会儿,也感觉没有什么。

      倒是后来过了大概有半个月,孟润学忽然打来电话,约他再去看一次《借茶》。

      “怎么又去看?”章小北有些不解。

      “我提了点建议,剧院竟然采纳了。”孟润学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准备下次的演出,张文远不再勾丑脸了,正经换成小生来演。”

      张文远本来就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但因为是反面角色,所以戏曲上给丑化了,在鼻梁中心抹上一块白色“豆腐块”,成了货真价实的“小白脸”。如果按照俊雅小生来演,当然又会是另外一种感觉,不再被污名化的勾引和偷情,透出一点诚心的底色来。世道人心,到底都变了。章小北挺想去看看的,但后来因为有些别的事,没去成。

      “怎么样,我的‘奸夫美学’还不赖吧?”

      “小心出门被人打啊。”

      孟润学讲过好几次了,他那不可理喻的美学追求,章小北当然不敢苟同。孟润学这个无业游民,骨子里总有一股搞事情的劲头。他有一种特质,近乎天真,又近乎执拗,要和一切看不顺眼的成规作斗争。他有次定了外地一家酒店,不出半个钟头,因为行程改变,申请取消,对方却坚持要扣钱,他就较了真,专程从N城飞过去两次,只为打官司出口气,四张机票远超房价。

      不过本来就是个拆二代,有的是时间和闲钱。

      听说他最近要开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不过,虽然没看成新改的《借茶》,章小北却并不怎么觉得遗憾。他想如果这出戏改得成功,那后面肯定也还会再演,并且他觉得张文远纵使换了小生的俊扮,也到底还是比不上《活捉》里的气象。《活捉》是《水浒记》里他唯一喜欢的一出——阎婆惜死后,一缕痴魂去找张文远,索了他的命同赴阴曹,做了一对再不能分离的鬼鸳鸯。直到这一步,才真的看到了他们的一点真心在里面。虽然原作不过是要借这出来完成坏人有恶报的说教任务,但是误打误撞,倒生出一种别样的凄美来。这种“始乱而终不弃”的故事,也算得上是一种传奇了。

      《疗妒羹·题曲》中,乔小青夜读《牡丹亭》,感慨杜丽娘死后反得自由,可以和梦中情郎相会,于是唱叹“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其实杜丽娘和阎婆惜看似云泥,际遇都差不多吧,都要等到咽了气,散了魂,褪尽了人世的桎梏,才求得一个永恒的厮守。

      所以,如果剧院能把《活捉》也按照正常的生旦戏来演,那就真是凄怆彻骨的一曲绝唱了。

      要找一个机会,鼓动孟润学再和剧院建议一下……

      园子里的灯笼已经一盏一盏亮起来。章小北和李植走进剧场,绢纱宫灯的光从头顶柔柔洒下来。落座不久,灯光便暗了下去,一片寂静里,幽渺的埙乐声从暗处浮起,森森然弥漫开来,随即,锣鼓轻轻一振,判官勾着朱红与金粉交错的花脸,袍袖如云般一抖,《冥判》开场了。

      今天,这场喧腾的、花团锦簇的梦,到底没有被换掉。

      章小北心里的一点雀跃刚冒了头,还没来得及舒展,就被周身包裹的舒适感悄然抚平了。不知怎么,他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就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像在深海里轻轻一挣,他睁开眼睛。

      舞台上已经在念下场诗了,“醉斜乌帽发如丝,尽日灵风不满旗……”那调子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寥落的诗意。

      《冥判》整出演下来要五十分钟,他竟然就这样一觉睡过了整场。期待了这么久,念叨了这么久,当它终于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眼前时,他却像个最不真诚的情人,转身走开了。

      这时,脖颈处传来一阵微微的酸硬感。他下意识地转了一下头。

      舞台是歪斜的。

      这才发现,自己的头正沉沉地枕在李植的肩上。脸颊能清晰感受到那衣料下温热的肩骨。

      坏了。

      章小北像被烫到般,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有些仓促。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李植。

      李植却依旧坐得端正,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上去很专注,像一点没被干扰到。

      剧场不大,满座也就三四十人。他们的座位在第二排边上。禾主人一群人坐在后面几排中间。他们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看到他们……

      算了,睡都睡了,还能怎样。

      真是奇怪。今天早上明明睡了那么久,竟然还能睡着。大概是因为没有午休?

      但主要还是李植有一种气场,让他很容易就睡着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气场,让他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不知不觉就松弛下来了。精神一旦松弛,身体便不管不顾地坠入黑甜乡。想想李植来的第一晚,鼾声那么大,房间又臭烘烘的,他还是甜甜就睡了。

      今晚的剧场何等喧腾,锣鼓铙钹,丝竹弦索,判官的叱咤,小鬼的呼喝,杜丽娘的叫苦,还有满台的花红柳绿,莺歌燕舞……这些非但没有成为干扰,反而像一层厚厚的襁褓,将他更深地裹进了睡眠里。

      章小北天生的非常敏感,神经总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完全松不下来。韦老师说还没见过他肌肉这么僵硬的人,就像时刻在准备迎接一场战斗。

      他想起去年有次去西北一个城市出差,比X城还要远,坐高铁要将近五个小时。那一阵忙得脚不沾地,清晨天没亮就去赶车,中午抵达,匆匆吃一碗面,下午汇报方案,汇报完就又坐高铁回N城。

      那天上午在高铁上,本来昨晚因为准备资料就没怎么休息好,想在车上补个觉,可后座的人偏偏从开车不久就开始打电话,声音不高,却喋喋不休,又缠着一种异质的口音。人长得倒并不坏,声音却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在耳畔盘旋。章小北心里的烦躁便一点一点堆积起来,是一根根带刺的荆棘枝条,扎不到别人,总是扎着自己,而等到那声音与他磨出火星,他也立刻就被点燃了,真是又刺又烫。这时,他越是想睡,越是清醒,那声音也越是刺耳,而他自己,也只有这样静静燃烧着。所以他坐车最害怕旁边的人吵了,但又总是能遇到很吵的人。他觉得自己天生是种吸引噪音的体质,真是没办法。

      那天下午五点钟汇报完,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他拖着行李箱在晚高峰的车流与人潮里狼狈奔走,挤进车站,冲上列车,找到座位。人还是很多,各种声音混作一团,他已经彻底绝望了,却忽然看到后排坐了一个穿驼色皮衣的青年,深棕色的短发,干净利落,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染的。青年正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黄昏的光里显得十分清晰,一双明亮又锐利的眼睛,却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和任何人都不发生关联,像他整个人都只是那样独立地存在着一样。

      就在那一瞥之间,章小北心里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忽然就松了。毫无理由地,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流露出一种极其安稳的气质,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万年的巨石,沉默,温润,有着定得住乾坤的分量。他忽然就觉得安心了,像是命运对他上午的遭遇进行了补偿一样。

      那青年是俊美的,但又和一般的俊美不一样。他平常在车上看到美人,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因为知道马上就会失去,看一眼,再看一眼,偷偷的,紧张的,又无限沉溺的,本来还想好好休息一下,但心里越看越急躁,越看越清醒,越看越无法平静。心神被耗费得很厉害。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的好看不带含义,就像窗外那片广袤的、雄浑的西北荒漠,只是那样静默地铺展着,那样静静的一片,深厚而稳定,章小北只是看一眼就知道他在了,不会变化。这青年一下子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让他无需反复确认,无需费心解读。

      有男同车。章小北曾把这种浮浅的花痴心境说给孟润学听——他有很多事,似乎也只能说给孟润学听。孟润学很能理解他,说自己从前也是这样,那是一种尚未被世故磨钝的洁净知觉,只有少年人才有的,在芸芸众生中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什么,就被无声地牵引了过去。那些美人在人群中是突兀的,他们好看得近乎挑衅,无形中便给他出了一道谜题,所以他才会那样专注地看,近乎执拗地想看出个所以然来。这样其实挺好的,孟润学说,等日后见识过一些谜底,无论惊艳或是寻常,这种洁净的好奇便会淡去,你会渐渐明白,这种观看本身往往比谜底更为有趣,因为有些谜面之所以迷人,恰恰在于它们永远不会被揭晓。

      孟润学就像一个阅尽千帆的情场老手一样。但是这天,在这疾驰的高铁上,章小北邂逅到这样一个青年,有那样令人屏息的美,却奇异地不构成任何谜题,你只需知道他在,便觉得周身的世界都沉静了下来。他相信孟润学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的。

      车厢里依然喧闹。有人吃饭,有人在哄孩子,有人兴奋地聊天。若是平时,这些声音绝对要让章小北濒临崩溃。可是今天,所有的噪音都像被一层无形的膜过滤了,变得模糊而遥远,失去了侵扰他的力量。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身后那个静默的存在。那个穿驼色皮衣的青年,像一位悄然降临的自然之神,仅凭一己之力,就把整个车厢变成了无垠的户外。宁静的原野。原野上的风声、虫鸣。所有的嘈杂都褪去了噪音属性,还原为天地间本然的律动。他当然不会觉得天籁吵。他安然睡了一路。

      到了N城。章小北醒来,神思清明,像是饱饱地睡了一整夜。随着人流下车,站在站台上,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那个穿驼色皮衣的青年也在这里下了车。他正将一只黑色的健身包挎上肩头,站在离章小北不远的地方,摸出烟盒,低头点了一支。打火机咔嗒一声轻响,火苗窜起,映亮他低垂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梁。烟雾袅袅升腾,将他俊美的面容映得有些模糊。

      章小北已经踏上了扶梯。梯级缓缓移动,载着他向下沉去,他的目光却仍向上望着。隔着逐渐拉远的距离与薄薄的烟雾,他只能看见那样一张沉静的脸。他却一点留恋也没有,好像这并非一场邂逅,而是一场单方面的神启,一段短暂而奇异的庇护。

      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一种近乎本能的、无需理由的安稳与托付。你可以将自己彻底交出去,知道会被接住,知道不会坠落。

      今天,在非隐园的剧场里,李植给了他同样的感觉。尽管禾主任就坐在不远处,尽管眼前上演的是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大戏,章小北还是感到那种熟悉的、全然松弛的感觉。于是,他回到安全的旷野,安然地,沉入黑暗。

      中场休息的时候,章小北问李植:“《冥判》好看吗?”

      “好看啊。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

      “哪一句?”

      “红葵花,日得他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有男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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