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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雨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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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变得细密了些,不再是先前那般瓢泼而下的势头,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皮肤上。寒意顺着衣料的缝隙往里钻,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冷,而是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一点点往骨头缝里渗,让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散不去的凉。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天地间的一切都裹在一片混沌里,脚下的路更是泥泞不堪,烂泥混合着枯草和碎石,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拔出来时带着沉甸甸的阻力,几乎要耗尽全身力气。
阿炎紧紧跟在云无涯身后,小小的身子缩着,尽量往对方身边靠,仿佛这样就能多分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的小手死死拽着云无涯冰凉潮湿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料被雨水泡得发硬,边缘磨得他手心发疼,可他却不敢松手,生怕稍微慢一步,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雨夜吞噬。刚才石凹里发生的一切还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些修士凶恶的脸、挥舞的利器,还有自己身体里突然冒出来的那股奇怪的感觉——温热的、带着点躁动的,让他既害怕又茫然,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撞来撞去,却找不到出口。
“云无涯……”他小声地唤道,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我刚才眼睛……是不是着火了?”他隐约记得那些修士惊恐的喊叫,还有自己眼前突然炸开的那片诡异的紫色,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
云无涯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快得像只是被脚下的碎石绊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背影依旧挺直,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一贯的平静,却似乎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像是被雨水泡得发闷:“你看错了。”
“看错了?”阿炎困惑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晶莹的雨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手上,凉得他瑟缩了一下。他那双深紫色的眸子里满是迷茫,像迷路的小鹿,“可是……他们好像很怕我……”那些人转身逃跑时惊慌失措的样子,连滚带爬,甚至顾不上捡掉在地上的法器,他记得很清楚,那种害怕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们怕的是别的东西。”云无涯的回答依旧简短,没有多余的解释,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步伐比刚才快了些,像是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衣袖被他拽得更紧了,阿炎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小小的身子在泥泞里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凭着那点拽着衣袖的力气稳住了身形。
阿炎“哦”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似懂非懂的失落。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云无涯说是看错了,那大概就是看错了吧。他对云无涯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信任太阳会东升西落,信任雨水会打湿衣裳,这种信任是刻在骨子里的,从他第一次被云无涯从废墟里抱出来时就有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脚,脚趾头蜷缩着,能感觉到烂泥钻进脚趾缝里的黏腻触感,又感觉到肚子里空空的,像是有只小虫子在里面咕咕叫,忍不住又小声说:“云无涯,我……我又饿了……”
这次,云无涯连回应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在前方带路。他的背影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孤直,像一株倔强生长的枯木,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脆弱。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丝往下淌,打湿了他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背上,隐约能看到衣料下那片深色的印记——是之前被修士所伤的伤口,雨水浸泡着,想必是疼得厉害。阿炎看着那片越来越明显的深色,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他不再喊饿,只是更紧地抓住了云无涯的衣袖,小手微微颤抖着,想要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两人又艰难地跋涉了一段路,雨丝似乎更密了,风声也变得呜咽起来,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就在阿炎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云无涯终于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岩石夹角,像是大山裂开的一道缝隙,勉强能遮挡住风雨。云无涯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动作有些迟缓,显然是伤势和疲惫已经让他到了极限。他坐下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白得吓人,像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
他闭上眼,修长的手指紧紧按在胸口的伤口处,试图调息稳住体内紊乱的气息,可眉宇间凝聚的痛苦之色却挥之不去,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透着一股隐忍的倔强。
阿炎安静地蹲在他身边,不敢打扰,只是用那双纯净的紫眸担忧地望着他。他看到云无涯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犹豫了很久,小手抬起来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才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云无涯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的手。
那手冰得吓人,像握着一块寒冰,冻得阿炎的手指猛地一缩。
云无涯猛地睁开眼,看向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带着一丝被惊扰的冷冽,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阿炎被他眼中的冷冽惊得立刻缩回了手,紫眸里闪过一丝受伤和害怕,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声嗫嚅:“你……你的手好冰……我……我想帮你暖暖……”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头也低了下去,不敢再看云无涯的眼睛。
云无涯看着他那副怯生生又带着点委屈的模样,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眼底的冷意微微融化了些许,那股凌厉的气息也淡了下去。他复又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低声道:“不必。”
阿炎失落地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他觉得很冷,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冻僵了,又酸又疼,还有种说不出的疲惫,眼皮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他也很害怕,害怕这无边的黑暗,害怕那些还可能追上来的修士,更害怕这样的云无涯。虽然云无涯以前也很少笑,话也不多,总是冷冰冰的,但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让他觉得遥远又陌生。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只有雨声沙沙,像是永恒的背景音,敲打着岩石,也敲打着两人的心房。阿炎能清晰地听到云无涯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过了一会儿,阿炎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奇怪。之前那股在石凹里出现过的、暖洋洋的气流,好像又在他身体里慢慢流动起来。那气流很微弱,像一缕小小的火苗,从丹田处慢慢升起,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所到之处,那些冰冷的触感便悄悄退去,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甚至感觉,自己周围冰冷的雨水,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落在皮肤上,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春天的细雨。
他好奇地抬起自己的手,借着从岩石缝隙中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天光看了看。手还是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手心因为刚才用力拽着衣袖而留下了几道红痕,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他就是感觉不一样了,身体里那股暖流越来越清晰,像有生命一样,在慢慢生长。
他又偷偷看向云无涯,发现对方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色依旧苍白,似乎比刚才更难受了些,呼吸也变得更加微弱。那股想要靠近、想要让对方暖和一点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比刚才更加强烈。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手去碰。他只是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朝着云无涯的方向挪近。膝盖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着,带来一丝轻微的疼痛,可他却顾不上这些。每挪一下,他都要停顿片刻,紧张地观察着云无涯的反应,生怕惊扰到他。直到两人的手臂几乎要挨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时,他才停下来,屏住呼吸,心脏怦怦地跳着,像揣了一只小兔子。
云无涯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
阿炎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些。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股微弱的暖意,似乎通过这极近的距离,一点点传递到了云无涯冰凉的身边。虽然那暖意很淡,可能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好像自己也能为云无涯做点什么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后面、需要被保护的累赘。
他满足地蜷缩在云无涯身侧,小小的脑袋轻轻靠在对方的胳膊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和清冷草药的气息。那气息原本带着点疏离和危险,此刻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还有那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虽然很凉,却真实地存在着,让他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奇异地被抚平了许多。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渐渐沉重,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
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不用再赶路,不用再害怕,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靠在云无涯身边,感受着这一点点的暖意,直到天光大亮。
而始终闭着眼的云无涯,在阿炎靠过来的时候,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那僵硬很短暂,快得像错觉,若不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几乎没有人能察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传来的、不同于这冰冷雨夜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热。那温度很微弱,像冬夜里的一点星火,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一点点渗透过他湿透的衣衫,试图驱散他周身的寒意。更让他在意的是,那股温热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纯净的气息,带着点懵懂的生命力,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阿炎周身的气息,似乎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那股原本因为“忘川”的压制而变得沉寂平和的能量底层,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无意识地苏醒。不是那种破坏性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本质的流露,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阿炎自身的特质。
这变化,与他计划中的“掌控”,似乎正在产生偏差。
他应该推开他的。保持距离,维持绝对的冷静,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阿炎身上的秘密太多,那股潜藏的力量更是危险未知,过于亲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控,甚至可能反噬自身。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冷漠、疏离、步步为营,从不允许任何意外打乱自己的计划。
可当他听着耳边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心尖。他能想象到阿炎此刻熟睡的模样,一定是眉头舒展,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感受着那具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全然的依赖和那点可怜的暖意时,那只垂在身侧、原本准备将人推开的手,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力道,指尖微微颤抖着,终究没有落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炎的样子,那个缩在废墟角落里的孩子,浑身是伤,眼神里却带着一股倔强的光,像濒临熄灭却不肯放弃的火苗。他带阿炎走,原本只是因为阿炎身上那股特殊的能量,能成为他复仇计划中的一枚重要棋子。他一直把阿炎当作一件“工具”,小心翼翼地培养,严格地掌控,从没想过要付出什么情感,更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刻,竟然会因为对方的一点依赖而动摇。
体内的伤势还在隐隐作痛,雨水浸泡后的伤口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疼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可不知为何,身旁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一剂良药,稍微缓解了些许痛苦。他微微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向身侧熟睡的阿炎。
孩子的睡颜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脸上还带着些许泥污,却丝毫不影响那份纯粹。云无涯的目光落在阿炎那头墨色的短发上,看着看着,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困惑,有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
云层散开些许,露出一弯清冷的月牙,像一把薄薄的弯刀,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朦胧的辉光洒在这片饱经摧残的荒原上,给大地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也照亮了岩石夹角下,那两个相互依偎着、对抗着寒夜的身影。
一个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和挣扎。
一个沉沉睡去,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懵懂的安然,像个被全世界保护着的孩子。
月光下,阿炎那头墨色的短发间,似乎有几缕发丝,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悄然泛起了极其微弱的、如同紫色水晶般的光泽。那光泽很淡,若隐若现,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只在月光掠过的瞬间,才短暂地绽放一下,随即又隐入黑暗。
夜还很长。
而某些变化,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