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青山远》莫别离

10、何谓真心

　　当晚到底没能启程。
　　搬完商清羽要带走的东西，装满了随行的五辆大镖车，已是日薄西山。当下正是冬至，是全年白昼最短的一日。才酉时中，就已天地昏黄，万物朦胧，远处的大青山上夜雾渐起。
　　一众镖师都是做惯的活计，不用吩咐，就用防水油布将镖车遮得严严实实，又拿麻绳横竖绑了，最后将油布边角细致地压进车板四角，一番忙活后，不论是贵重的，还是粗陋的，都装裹得整齐又牢固。

　　商清羽淡淡颔首：“辛苦各位了。天色已晚，明日辰时再启程罢。”
　　小十蹦蹦跳跳走到楚放歌面前，手一伸，递上一小锭银子：“这是五两银子，是我家掌柜请大家喝酒的。”
　　楚放歌正暗自忖度，此行要不要再添些人手，微愣了下道：“多谢商姑娘体恤！这些都是份内之事，商姑娘请不必客气。”
　　小十小脸儿一板：“莫非楚公子嫌少？”
　　桃源城多是自给自足，物价极是公道。二两银子就能叫上一桌上好的酒菜，而且还是城里最好的福运楼。

　　楚城主暗自摇头，只觉自已这个儿子白在江湖上混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一看就知道小姑娘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如今却被外人看到困窘之处。这是怕被人看轻呢！
　　他却不知楚放歌与她认识在先，对她那名目繁多的帐务清单更是记忆犹新。商清羽这般大方爽快，实是出乎意料，焉知她心里没有算计？
　　商清羽遥遥点头，向楚城主作别，随即衣袂微摆，悄无声息地没入那黑沉沉的大门里。
　　楚放歌一抬头，就看到那道清雅如晴空孤鹤的身影缓缓被苍茫的暮色吞没。随即移开眼神，从小十的手里接过银子：“替我谢过商姑娘。”

　　商清羽推开内院的门，夕阳从南开的两扇花窗照进来，染得一室金华。顾谨言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神色恹恹的，华夫子正面无表情地替他诊脉。
　　见她去而复返，顾小弟大喜过望：“掌柜姐姐回来啦！真快，我还以为要去很久呢！”
　　华夫子冷哼道：“她还没出门！”
　　“啊？”顾小弟失望地低下头，“是这样啊！”

　　小十踮着脚尖，双手扒着窗台笑眯眯地说：“咱们回来陪你过冬至呀！”
　　华夫子看了一眼商清羽：“真有过节的心就不会一大早出门了！”
　　。商清羽微笑着说：“节有什么好过的，都是些孤苦伶仃的人，这样的日子只是平添伤感罢了。”她嘴里说得伤怀落寞，脸上却笑容清浅，教人听不出是真是假。
　　华夫子一双老眼洞察世情，捕捉到隐藏在她幽深的眼里，飞快滑过的隐忍脆弱。冷冷地反问：“孤苦伶仃？你没有爹娘，还有师父我呢，你当我是死人啊？”

　　商清羽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飞快反问：“你不是不承认么？”
　　“嗟！我何时说过？”
　　小十左耳听右耳出，也没弄明白俩人说些什么，最后这句倒明白，连忙插言：“这个我知道，就是那天……”
　　“既然过节，那你还不去和面？”商清羽打断他的话，温言吩咐。
　　“做饺子？”
　　商清羽凝视着华夫子，神色带着孺慕和亲近：“有师父在，自然要做馄饨，希望来年一扫混沌，得享清明。”
　　顾谨言怔怔的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言，有些痛楚无力，有些追忆悔恨，最后转为空茫的忧伤。

　　“顾小弟？顾小弟？”小十伸出指尖戳戳他苍白的脸。
　　顾谨言眨眨眼，笑得很天真：“你会做馄饨咩？”
　　“不会。我只会和面。”
　　“哦，那你真了不起。”顾谨言觉得佩服，想了想又问，“那你教我和面好不好？”
　　小十欢喜的直点头，他自幼在商清羽身边长大，这是第一次收到同龄人的赞美，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快起来呀！和好了还要擀得薄薄的，好费功夫呢！”
　　顾谨言瞧了眼华夫子，见他板着张棺材脸辨不出喜怒，小心翼翼地道：“夫子还没开药方呀！”
　　华夫子深深地看着他，顾谨言一脸天真纯良的笑。良久之后才道：“你去你的，我开我的。”

　　“是个聪明的孩子。”华夫子看着窗外，两个一般大小的少年轻快地说话。
　　“嗯。这么快就能获得小十的信任，真是难得。”商清羽歪着头想了想，轻声笑道，“居然能从你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出不悦来，也算是种本事。”
　　华夫子哂笑道：“很稀罕么?不知受了多少罪才有这点眼色，这种本事不要也罢！”他上上下下打量商清羽，末了才道，“这小子和你倒有几分像。”
　　“哪里像我了？”
　　华夫子转过身死盯着她：“都带着一层又一层的人皮面具。”
　　商清羽笑容不变，端了烛台点亮，晕黄的烛光映在她幽深的眼里，明明有一团火焰，却点不燃满眼的安静寂寞。
　　“师父舍不得徒儿么？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华夫子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听不懂么？别人不懂也要装懂，你呢，明明是心里清楚的很，偏要装得很傻很天真。口口声声叫我做师父，心里却从未将我当亲人尊重；明明不把钱财当回事，偏偏装得财迷心窍；明明对那姓楚的讨厌得很，偏要装得礼数周全。这世上就真的没有让你赤诚相待真心以对的东西么？”
　　商清羽摇头苦笑：“师父，我何时不尊重你了？”
　　华夫子无奈：“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怎么不明白？你在怪我对你不够好。”商清羽温言浅笑如三月的桃花，“练手的尸体用完了？要不要我去找几个活人给你试用？”
　　华夫子恨得咬牙切齿：“你就装吧！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卯时一刻，楚放歌就起来了。他是镖局的首领，总要比别人起得更早些。
　　简单梳洗之后，提起一杆七尺铁枪。单手刺出，夹杂着风声呼啸，一招一式锐不可当，腾挪转移之间充满着凌厉的战决，颇有不惧千军万马，我自开山裂石的威势和霸气。
　　这就是楚家代代相传的烈风枪法了。

　　楚放歌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青年剑客，一手江河剑法大巧若拙，招式古意森然，宛然大家气象。人人赞他剑法超群，却不知他最擅长的却是长枪。
　　宁王曾道：“所谓剑走偏锋，刀行大道。小楚却反其道而行之，还生生行出条通天大道。真是后生可畏！”
　　宁王素有礼贤下士的贤名，三年前偶遇传授楚放歌剑法的武师傅，不惜身份折节相交。武师傅感激涕零曰：士为知已者死！坚辞旧东主，改投宁王门下。
　　论年纪，宁王与之仿佛，只比他年长一两年。论身份，却比他高出一大截。一个是天子手足，位列亲王，一个是闲官之后，等同平民。叫他一声小楚也是他该受的。

　　天边已现曙光，厚厚的云层缓缓涌动。
　　只见他双足一顿，腾空而起，身形矫健如游龙，长枪带着石破天惊之势冲向天际，划出一道眩目的光芒。然后在半空中轻灵转身，回手将长枪掷回兵器架。
　　一声闷响之后，长枪插入青石地，枪身笔直竖起纹丝不动。与轻轻落地的楚放歌遥遥相对，一远一近，隐隐有种任他风云万变，我自巍然不动的气势。

　　商清羽正取了纸笔，与留守的华夫子做些交待。却听院门吱呀一声轻响，推窗一望，青衫长剑的楚放歌缓缓走进来。身后阳光灿烂，青山隐隐，整个人如长风烈日般充满勃勃生机。

　　商清羽微微一笑：“楚公子好早！”
　　“商姑娘早！”

　　正好小十端了早饭上来，脆声招呼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楚公子来一起吃呀！”
　　华夫子一旁嘀咕：“这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主子还没开口呢，哪有个下人招呼的道理！真是丢人到外头去了！”
　　商清羽笑了笑：“寒舍简陋。楚公子若不嫌弃，请一同用些罢。”
　　楚放歌抬眼撞进她似笑非笑的眸子，应得自然：“却之不恭，那就打扰了！”

　　陈旧的木桌上摆了两笼热腾腾的小笼包，一盘烧麦，一碟香油拌的酱菜，几碗白粥。都是简单朴素的寻常小菜，楚放歌却吃得香甜。粥熬得很软，小笼包很香，入口就是熨贴的温暖。

　　华夫子引经据典讲尊卑礼仪，小十不求甚解胡搅蛮缠。一老一少你来我往，闹得饭桌热闹非凡。
　　正说到《橘橘逾淮为枳》中的“晏子避席”，华夫子一本正经教训道：“晏子只是使者，若不避席就失了尊卑之别。他出使别国，若不避席就乱了主客之分，身为一国使者，代表的就是一国的颜面，绝不能失了礼数；同样的道理，作为一府仆从，代表的就是主人的颜面……T”
　　小十一本正经受教：“啊！我明白我明白。楚公子就是晏子，我家掌柜就是楚王，楚公子是客，所以掌柜问他话的时候要老实回答，否则就是失礼。”
　　华夫子翻了个白眼：“我说的是你！是你！”
　　小十搔搔头作莫明其妙状：“这里头没我什么事儿啊？你教训我做什么？”
　　楚放歌睁大眼睛，愕然之后忍不住笑起来。
　　。
　　楚城主刚进院门，就看见楚放歌轻松明快的笑意，一瞬间百感交集。直到楚放歌看到他，方重新挂起笑容，快步走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早饭时候呢！”
　　他一手搭在楚放歌肩上，温和地看向商清羽：“真是惭愧，冒昧做了回不速之客。”。

　　商清羽端坐主位，看了眼楚城主，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楚城主说哪里话！您是平素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这冒昧二字从何说起？”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冷意，吩咐小十：“还有些烧麦。再取一套碗筷来。”
　　小十嗯了声往后头去了。
　　华夫子冲着楚城主规规矩矩行了礼：“小仆粗野，怠慢了城主，请城主不要见怪。”
　　楚城主笑容不变，还未开口，楚放歌却已说道：“无妨。父亲不会计较的。”
　　楚城主自然点头，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