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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冤家路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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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清晨。
方迟几乎是踩着预备铃踏进教室的。经过昨天那场堪称灾难的冲突,他几乎是硬着头皮才重新回到这个地方。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昨日尴尬的余温,他刻意回避着所有可能投来的视线,径直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只想将自己埋进书本里,隔绝外界。
然而,他刚放下书包,班主任许黛就抱着一摞文件夹走了进来。教室瞬间安静。
“同学们,早读前占用几分钟。”许黛扶了扶她那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为了营造更好的学习氛围,促进大家互帮互助,我们根据最近的综合表现,对座位进行一些调整。”
底下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叹与窃窃私语。换座位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方迟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目光却不敢乱瞟,尤其不敢看向斜后方那个特定的位置。
许黛不为所动,直接拿起座位表开始念名字。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新位置被报出,同学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搬动桌椅。
方迟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名字何时被念到。他祈祷着能离那个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方迟,”许黛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第一组,第四排。”
第一组第四排?方迟在心里快速定位,那是一个居中靠前的位置,视野不错。他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
然后,他听见了紧接其后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三个字。
“邢嘉言,第一组,第四排。”
“轰——”
方迟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教室里也同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地集中到他,以及正从斜后方缓缓站起身的邢嘉言身上。
年级第一和第二?昨天刚在全班面前激烈冲突的两个人?今天就成了同桌?
这简直比最烂俗的校园小说还要戏剧化!
巨大的荒谬感和难堪如同潮水般将方迟淹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发烫,耳根灼热。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此刻邢嘉言是什么表情。
许黛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或者说,她察觉了却并不在意,只是敲了敲讲台:“动作快点,不要影响早读。”
方迟几乎是凭借本能,僵硬地抱起自己的书本和笔袋,走向那个被指定的位置。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针尖上。
邢嘉言几乎与他同时到达。两人在座位旁狭路相逢,身体有瞬间的靠近,方迟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熟悉的薰衣草味,这味道让他瞬间回想起昨天那令人窒息的靠近和指点。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窗边一侧避开,动作大得险些撞到桌子。
邢嘉言的动作似乎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坐在了靠过道的外侧。
方迟紧抿着唇,在靠窗的内侧坐下。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缩向窗边,把书本在桌面上摆放得一丝不苟,刻意在两张桌子中间留出一道明显的空隙,划清界限。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邢嘉言一眼,仿佛旁边坐着的是一团空气。
然而,那团“空气”的存在感却强得惊人。邢嘉言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昨天事件和今天这尴尬安排的影响,从容地拿出课本,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这种对比,更让方迟觉得自己像个紧绷着、一触即发的笑话。
早读课的英语单词仿佛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符号,方迟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前后左右若有若无的打量,那些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探究,或许还有幸灾乐祸。
就在这时,一只手越过那条无形的“界线”,轻轻推过来一个东西。
是一个浅蓝色的、看起来质感很好的保温杯。
方迟的视线凝固在杯子上。
“昨天,”邢嘉言的声音响起,不高,低沉而平静,恰好只传入他耳中,“语气不好,抱歉。”
方迟浑身一僵,握着笔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道歉?这算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在所有人面前让他难堪之后,再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歉?
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他的新同桌。邢嘉言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嘲讽或胜利者的得意,反而是一片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但这平静的眼神,在此刻的方迟看来,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居高临下。
“用不着。”方迟的声音冷得像冰,他看也没看那个保温杯,直接伸手将它更用力地推回邢嘉言那边的桌面上,发出“哐”的一声轻响,动作里的拒绝意味毫不掩饰。
保温杯停在两张桌子的交界处,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岛。
邢嘉言看着被推回来的杯子,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再说,转回头去看自己的书。
早读课剩下的时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度过。两人之间那不到半米的距离,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方迟盯着英语课本,心里一片混乱。昨天的冲突,论坛上Yan的肯定,今早这荒谬的同桌安排,还有邢嘉言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意乱。
冤家路窄。
方迟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贴切。这漫长的高中生活,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更加难熬了。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下课铃打破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沉默。方迟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座位,哪怕只是去走廊透口气。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身运动后的热气,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邢嘉言的肩膀上,声音洪亮带着戏谑:
“行啊嘉言!昨天刚‘指导’完人家解题,今天就直接升级成同桌了?许老师这安排,怕不是你在背后使劲了吧?”
是赫忱。邢嘉言从小玩到大的哥们,校篮球队的主力,性格开朗外放,跟谁都能打成一片,也是班上少数敢这么跟邢嘉言开玩笑的人。
赫忱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还没离开的同学也竖起了耳朵,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方迟的身体瞬间僵住,准备起身的动作停滞在半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觉得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低下头,假装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书本,指尖却微微发颤。
邢嘉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抬手挥开赫忱的爪子,语气没什么波澜:“少胡说八道。”
“我胡说?”赫忱夸张地瞪大眼睛,身子一歪,胳膊撑在方迟的桌面上,脸却凑近邢嘉言,压低声音,但那音量依然足以让周围的几个人,包括方迟,听得清清楚楚,“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人家方迟的《科幻世界》掉地上了,你那么积极帮忙捡?还‘精准’地指出人家草稿纸上的问题?嗯?”
他特意加重了“精准”两个字,眼神在邢嘉言和僵硬的方迟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促狭。
方迟的心猛地一沉。昨天他冲出去后,难道……邢嘉言还帮他捡了东西?这个认知让他更加难堪。
邢嘉言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抬眼瞥了赫忱一眼,淡淡地说:“你很闲?”
“我这不是关心同学嘛!”赫忱笑嘻嘻地,又转向方迟,“方大学霸,以后跟我们嘉言坐一起,可得多担待点啊。他这人就是嘴有点欠,心眼不坏的!要是他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他这话看似在帮邢嘉言说好话,实则把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关系彻底摊开在了明面上,让方迟更加无所适从。
“赫忱。”邢嘉言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赫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但脸上依旧挂着灿烂又欠揍的笑容,“哦对了,下午篮球训练别迟到啊!”他临走前,又用力拍了拍邢嘉言的背,还冲方迟挤了挤眼睛。
赫忱一阵风似的来了,又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了一室暧昧不清的空气和更加尴尬的方迟。
经过赫忱这一番插科打诨,原本可能只是部分人关注的焦点,此刻彻底集中到了他们这一桌。方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尖,扎在他的背上。
他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木纹,恨不得自己能凭空消失。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赫忱的话,”邢嘉言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对赫忱说话时缓和了许多,依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别放在心上。”
方迟抿紧了唇,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道歉也道了,调侃也经历了,他现在只觉得无比疲惫,只想逃离。
他终于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没有看邢嘉言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邢嘉言看着他几乎是仓惶逃离的背影,目光落在两人桌子中间那个依旧孤零零立着的浅蓝色保温杯上,眼神深邃,许久,才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
“还真是……一点没变。”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像是解禁令,原本沉寂的校园瞬间沸腾起来。邢嘉言利落地将桌上的书本扫进书包,动作流畅,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球场见啊,嘉言!”赫忱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教室后门催促,手里转着篮球。
“嗯。”邢嘉言应了一声,单肩挎上书包,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依旧空着的座位,从午休后,方迟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图书馆,也许是哪个僻静的角落。那个浅蓝色的保温杯还孤零零地立在两张桌子的中间线上,像一座无人认领的界碑。
他眼神微暗,随即转身,跟着赫忱大步离开了教室。
九月的午后,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但篮球场上早已是人声鼎沸。换上红黑相间球衣的邢嘉言,仿佛卸下了教室里那层沉稳冷静的外壳,整个人都变得锐利而富有攻击性。
运球,突破,急停跳投。
篮球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发出清脆的“唰”声。
“漂亮!”赫忱跑过来跟他击掌,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今天手感可以啊!”
邢嘉言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继续。他像是要把某种无处宣泄的情绪都倾注在这片场地上,奔跑更加积极,防守更加凶狠,每一次起跳和碰撞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球衣,紧贴在结实的背脊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他却毫不在意,随手用护腕抹去即将滴入眼中的汗珠,眼神始终专注地盯着篮筐和对手。
场边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些围观的同学,其中不乏低声议论和带着倾慕的目光。邢嘉言对此恍若未闻,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队友的呼喊和对手急促的喘息。
在一次激烈的篮下对抗后,他被对方中锋撞倒在地,手肘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擦过,火辣辣地疼。
“没事吧嘉言?”赫忱和几个队友立刻围了上来。
邢嘉言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渗出血丝的擦伤,摇了摇头,撑着地面利落地站起来:“没事,继续。”
他的语气平静,但眼神里却燃着更盛的火焰。
训练间隙,队员们围坐在场边休息,喝着水,闲聊打趣。赫忱用胳膊肘撞了撞邢嘉言,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
“喂,跟你那新同桌,怎么样了?我看人家方大学霸今天下午都没回教室,该不会是被你吓跑了吧?”
旁边几个队友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邢嘉言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喉结滚动,水流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被汗水浸透的球衣领口。他放下水瓶,目光淡淡地扫过赫忱:“你话很多。”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赫忱笑嘻嘻地,“说真的,你到底怎么想的?昨天闹那么一出,今天又成了同桌,缘分不浅啊。”
邢嘉言看着远处教学楼在夕阳下拉出的长长影子,没有立刻回答。怎么想的?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那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靠近,在看到对方因那道物理题皱眉时,在看到那本掉落的《科幻世界》和草稿纸上凌乱却闪着灵光的字迹时,在他因为一句不过脑的“走弯路”而反应激烈时……
他想起昨晚在论坛上,那个ID为“Chaos”的人,用带着自嘲却又执拗的语气捍卫着“不同路径”的价值。那种隐藏在混乱表象下的、对知识纯粹的热忱和独特的思考角度,奇异地与他记忆中某个倔强的身影重叠。
“他……”邢嘉言顿了顿,声音在喧闹的球场边显得有些模糊,“没那么容易被吓跑。”
赫忱还想再问,教练的哨声已经响起。
“集合!继续训练!”
邢嘉言率先站起身,将空水瓶精准地投进场边的垃圾桶,重新跑回那片被汗水与激情浸染的场地。所有的杂念都被抛开,只剩下最纯粹的奔跑、跳跃和竞争。
直到夕阳将天际染成绚烂的橘红色,训练才宣告结束。队员们个个筋疲力尽,互相道别后三三两两地离开。
邢嘉言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场边,背靠着篮球架,微微喘息着。汗水几乎浸透了他的全身,肌肉因为高强度的运动而微微发烫、酸胀,手肘处的擦伤也隐隐作痛。
但这种身体上的疲惫,反而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仰起头,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眼前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早上方迟冷着脸、用力将保温杯推回来的样子,还有他冲出教室时那僵硬又带着点仓惶的背影。
倔强,敏感,像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却又在网络的另一端,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对知识充满好奇与探索欲的一面。
Chaos……and Yan.
邢嘉言抬起手,看着手肘上那道已经凝结的血痕,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这看似冤家路窄的同桌生涯,或许,并不会如表面那般只有硝烟。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的正是“观星台”论坛的私信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来自“Chaos”
“谢谢。受教了。另外……你说得对,过程的探索本身,确实比单纯的结果更有魅力。”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球场边的路灯次第亮起。邢嘉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