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陈槐

3、第 3 章

　　一支覆面的鲜夷士兵进入苍州地下，两行甬道自动燃起篝火，领头是个壮硕的男子，按动墙壁机关，跟守军打招呼，示意后面的士兵进入水牢。

　　每到一个路口，领头都会如此动作，士兵安然无恙地走过甬道，紧紧低着头，后背里衣湿透。

　　营长告知水牢由机关道外门弟子设计，密不可破，万无一失，他们依旧被吓跑了胆，毕竟机关道行踪诡秘，是否存在世间也未可知，万一传言为假，他们可就要丢命了。

　　经过漫长的迷宫陡阵，士兵们到达了最后一个房间，领头在前一个房间按着关卡，明明可以让守军做，他却故意留在最后方。

　　“今天到你了！”一个人把饭盒塞进同伴手心。

　　“我不……哑巴，拿着进去！”一个人拔出弯刀，恐吓半脸毁容的少年。

　　少年睁开一只眼睛看他，另一半脸是溃烂的，即使用面具护住，烧到额头的视觉效果也是颇为骇人。

　　她被欺负年纪孱弱，被大哥们推进了水牢，“长得真恶心……”几个人走且走了，口舌还不肯放过她。

　　水牢暗波潋滟，巨大的白蛇在浊水中游动，紫眸黑发的青年双腿交叠，坐在它背上，从湖底被托到水平面。

　　他衣不蔽体地扶坐着白蛇，晃动的小腿相当风情，没有肌肉曲线笔直，白蛇鳞片滑腻，他整条大腿被迫蹭它的身体，沾染了一层透亮的油脂物。

　　小兵站在阴影里，和乌游靖隔着机关石墙，天窗投射一抹月光到她脚下，她看起来表情局促，低头踢地上的一片月光。

　　白蛇哑叫，潜水而来。

　　送饭小兵被吓唬得很是可怜，一步一步蹭进，饭盒扔进水牢的培育液，被浮力托起，水流漩涡使其打着圈儿，经过重重小门。

　　“我不吃，换菜。”乌游靖把饭盒拍回固定的水流，它安稳地飘回小兵的脚边。

　　“你不吃，可以给我吃吗？”她咽了咽口水。

　　乌游靖道：“放我出来就给你吃，否则我报告岐王你玩忽职守。”

　　他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用想到最恶毒的招式膈应她们，就算她们不做什么，他也会挑刺，而这缺心眼小兵还敢跟自己提要求，更让他怒火中烧。

　　巍峨的石墙隔开两人，渺小的少年在它面前可怜又可爱。

　　“快用你超脱的智慧想想办法啊，年轻人。”乌游靖的长腿翘上另一条腿，敛眉嗤笑。

　　“怎么能穿成这样？”拘谨的小兵把头垂得更低，耳根子红了。

　　“什么样？”乌游靖仗着对面人过不来，肆无忌惮，自暴自弃地扯掉短衣，拍向石墙的缝隙。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清脆银铃声，与花草的异香，缠着铃铛的衣服掉进水中，她对上一双魅惑的眸子。

　　“你别这样。”

　　“年轻人，没尝过荤吧？”又是一阵引诱的铃音，他的膝盖屈进腿窝，妖异的容颜轻置其上，仿佛柔夷的手指拨弄着脚踝铃铛。

　　看着她有贼心没贼胆，或有贼胆过不来的窘迫样，乌游靖心情大好，戏耍老实人是他被囚禁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小兵跺脚作势要离开，乌游靖笑着叫住她：“我要喊人杀你。”

　　“……”张三冷冷地回看他。

　　电光火石之间，张三拍断眼前的中枢闸口，保护机制的倒刺冒出铁尖，她转身快跑，跳上狭小的天窗，月光垂照的影子告诉她，有一枚木制方形板在等她。

　　此乃石墙的钥匙，她拿到方形板，甩进左上角的第二道中枢，铁刺攻击终止，原是伸长的攀手，她攀着专供机关师行走的铁柱，在十二道陷阱里，选到了第三道中枢。

　　门开了。

　　乌游靖瞳孔收缩，笑意变得僵硬。

　　张三微微喘息着，跳回岸边捡起饭盒，红烧鸡腿和她想象中是一个味道，软糯咸口，自从出山便没有尝过这般美味了。

　　她蹲在岸边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瞅乌游靖，心中叹气，蔺将军说得那么神秘，这一路也封锁得机关重重，以为真藏了把绝世利器呢。

　　她从岭海关日夜兼程赶来，费尽心思混入水牢，没有得到称心如意的好剑，得到了一根鸡腿，完全不想说话。

　　所以轮到乌游靖结巴了，“你……”

　　“走水了！”

　　“走水了！！！”慌乱的喊叫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地面传来兵卒奔走的声响。

　　前有鲜夷军放火屠镇，后有张三放火屠城，何以谓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忍不住地微笑，放下金箸玉碗，拔开小兵的短刀，“唉，来都来了，你要跟我走吗？”

　　乌游靖呆呆地望着她，身下白蛇的表情如出一辙，脑袋小，想不通太多事情。

　　刀光微闪，打废了漩涡的枢纽，水流再也不能被动，他想要到她身边，需要自己动。

　　他跳进水中狼狈地扑腾，把手伸向张三，白蛇张开血口要吃人，他手脚并用爬上张三的后背，圈住腰身。

　　她们被发狂的白蛇追杀，在火光中被敌军围捕，反应回神的骑兵射出暗箭，黑云中阴影浮动，机关木伽飞跃夜空，投掷的火球燎亮苍州府。

　　张三抢了一匹本地大马，把蛊师丢上马背，坚硬的鞍子硌着他的胃，口中掉出惊惶的蛊虫。

　　报信的鸽子飞到半途，被木伽截断烧毁，城门不仅守备放松，见到士兵衣着的两人，还主动放行。

　　虫子回不到乌游靖的身体，在惊马的头顶爬行，在张三的里衣乱爬，她一边抓领口的虫子，一边策马逃离苍州。

　　旷野夜晚天色如墨，狂风将苍州马吹得后退，三两点雨星拂过乌游靖的脸颊，夹杂着轻飘飘的雪花。

　　天时不助，敌军略近。

　　张三抱起蛊师的软腰，跃马一跃，天幕中现出一只木伽飞鸟，爪子卡住她的手臂，振翅高飞，渡跃杀机四伏的旷野原。

　　地上的人无法前行，嚎叫着，破口大骂她们无德，敢掳走鲜夷军的贵客，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乌游靖忽觉自己是个待赘的中原男郎吗，强迫赘给权贵的前夜，跟着一个叫花子私奔了，谁也不会祝福她们，都要诅咒她们。

　　他的心头小鹿乱撞，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少年，泼天的雨水洗去她的妆扮，原相轮廓锋利，山眉压目，嘴唇薄软泛水泽，她应该算个俊俏的人，不知为何让人留下普通的感觉。

　　乌游靖想要再看清张三的脸，找到怪异的来源，这时形状诱人的嘴唇动了，冷笑骂道：“册那。”

　　他第一次在少年口中听见脏话，不禁翻起白眼，怎么会对路人甲起心思，她不仅素质不高，尚且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孩。

　　乌游靖指着翱翔天际的飞鸟翅膀，打断骂骂咧咧问道：“这是何物？”

　　“木头。”张三答道。

　　“树木生于土地，困于根系，为何它与同类不同，可以脱离土地？”

　　“我在经过的每一条河流埋了水磁，可以吸引木伽靠近。”张三说到擅长处，眼睛神色奕奕，“除非梁国大旱，河水干涸，否则谁也拦不住我。”

　　“哦，很难想象青江水干涸呢。”

　　“你跟我碰到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竟然不怕高吗？”

　　“……”他本来要忘记了，被提醒不得不正视心意，随后头晕，天旋地转，眼睛一翻晕高昏倒了。

　　张三掐指算地面落点，扛着乌游靖跳下木伽，这时候已经渡过了青江，青江另一头是诏国。

　　夜深，城楼驻军没有发现偷渡者，或说难以想象有人不走水路。她进了一家客栈，问小二要完热水，就屏退了打量的人，两个陌生人终于能稍作休息。

　　乌游靖香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张三落下胳膊撑住膝盖，坐在他床边想事情。

　　一直在用俗物，一直在断剑。

　　没有合意的兵器几近要成为张三的心病，手中无剑怎么当大侠？谁会认她作大侠？

　　张三想的很简单，让天下第一铸剑师来给自己打一柄剑，这柄剑必然是天下第一，她从前听说过此人在南诏，不知何处寻，眼下捡的男人穿着南诏的服饰，想必可让本地人领入门。

　　如此想着，她开始笨拙地照顾男人，喂他喝点儿热水，乌游靖的身体因此被迫回温，肚子大得好像有了月份，更要命的是泡死了好几只蛊虫。

　　张三跟他挤在一张板床休息，贴着乌游靖的胸脯，异香流入口鼻，她无意识张了嘴，乌游靖睁着眼睛看她的脸，一条蜈蚣钻出指腹，足肢碰到她的嘴唇。

　　张三猛然睁眼，打了他一个耳光。

　　乌游靖人都要被气死了，“你怎么能给我喝热水？我的宝宝都被你烫死了！我恨你！还我宝宝的命！”

　　张三困得迷糊，说出的话却不饶人，“睡醒了有力气闹了嘛，我待你有救命之恩，你不报恩就算了，还敢害我？”

　　乌游靖冷笑了声，果然不出所料，少年这么快就藏不住狐狸尾巴，协恩要他以身相许。他以为碰到了个正道侠士，原来又是个色鬼。

　　“我没有害你哦。”他阴恻恻地伸开手，掌心盘踞数条蛊虫，复眼统统眯了起来，“这是读心蛊，我想要看看你的心。”

　　“肠穿肚烂掉出的心肝，看了何用？”张三给他另一边脸也上了巴掌。

　　其实他被打完第一个巴掌就服了，这少年手劲真大，还会用木伽，绝对不是普通人，再好好谈谈他就愿意跟了。

　　“你救我有什么目的？”乌游靖捂着脸蛋叫道，“我连岐王都不愿意效忠，你以为我会看上你这个普通人吗？！”

　　“我在找剑。”张三答道，“需要一把好剑，永远不会背弃我，也不会随便坏掉，助我成为最厉害的大侠。”

　　“就你？还大侠？”乌游靖想也不想地呛了回去，完全忘记眼前少年如何搅动苍州风云。

　　“你觉得我不行，就帮我找呗。”张三说道，“待我名噪一方，托个关系封你做大将军。”

　　“少画饼了，我不需要。”乌游靖哼道，“我要是想挣功名，放开身段跟从一个大人物，一仗就成名了，跟着你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做大将军呢。”

　　张三摇头劝道：“你不懂，那些大佬早就有自己的能人异士了，肯定排挤你，你跟了我不一样，我们同命相连。”

　　乌游靖就等着这步台阶下。其实他也没有很想当大将军，从家里跑出来闯江湖，意外被岐王捉住囚禁了，如果给他自由的机会，他依然会想闯江湖。

　　他单独闯的下场经历过了，需要一个保镖。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你是谁，如何同命？”

　　“我从并州来，那儿有个地方，叫作白云间，听过吗？”张三摸着下巴试探瞧他，“你喝过杏花酒吗？”

　　乌游靖知道的，白云间被机关道控制多年，眼前的少年会使木伽，必定出自白云间。

　　“只会酿酒种地的人，连匹马都没有，却靠着木伽守成功了，我认为我的水平很强，该配这世间最好的剑。”

　　那是一场出名的战役，万军围城，守军弃城而逃，并州只剩妇孺老幼，有位无名侠客仗剑而出，以诡道力挫八方，大捷。正因为鲜夷人在并州损失惨重，岭海关支援不上，再胜，其余城池被鼓舞到了也着手负隅顽抗。

　　闻言乌游靖娇躯一震，倏然望眼平平无奇的路人少年，“莫非你是……传说中的张三？！”

　　燕无珏愣了一下，点头承认：“对，我就是张三。”

　　一计动天下的张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