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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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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某无名小镇,十二月飞雪,一个极长的冬夜。
呼啸雪风中,隐隐出现一个赶路的人,她的手指已被冻僵,比雪更青白,抓紧黑貂皮披风的绳子,没有包袱随身。马蹄踏入雪地入雪三寸,艰难地跋涉上山。
少年是个平平无奇的相貌,没有任何让人记住的特色,穷困到外无一饰物,没有行囊,牵着一匹老马。
雪山半腰有一点昏黄,庙里烧着温暖的炭火,火光在人们的眼中跳动,让他们想起自己的家,在天涯海角,温暖自洽。
殿前弥漫着沉醉的酒香,每个人喝得烂醉,有人挎剑,有人无剑,都用放了光的眼睛看着进门的布衣少年,像看炭火上的炙肉。
张三摘下雪笠抖去雪尘,哈出一口白雾,无声之间,钝挫的剑锋抵住她腰间,大汉吐出浓郁的酒气,笑着叹道:“打劫呀。”
张三道:“你是山匪?”
他仿佛听到了笑话,剑也拿不稳了,横贯脸庞的伤疤像活过来的虫子,痛苦地蠕动,“老子是平阳军,六部十二营五支,杀了两个鲜夷蛮子,你居然不认识老子?”
灰眼睛的人嗤笑,“逢人就提那两个人头!”
枯瘦的男人从冒气儿的酒碗抬头,轻轻拍碗,“姑娘,脱了那裘皮披风,出去吧,今儿没人想杀人。”
“心软了?”说话的是个体型强壮的女人,穿着甲胄,披头散发,她饮一碗酒,凶厉之气悍然而起,“检查她的牒书,是梁人就杀了!”
她兴许是乱军的头头,犹豫的士兵听了话变得果敢,疤脸大汉立刻捉住张三的手臂,欲将她搜身。
谁料下刻风云变幻,看似平平无奇的瘦削少年,右腿狠踹打开庙门,利如霜刀的雪风扑面而来,她小臂爆发不同寻常的力道,将大汉背摔出门去。
少年打着补丁的大袖因此降了降,众人发现她的手臂相当健壮,肌肉线条鼓鼓囊囊的,让人产生瘦削的印象不过是穿着少件。
“我是过路的客人,只想蹭碗热茶,何必如此?”张三平静地活动手腕,看着拔剑逼近的乱军头领,“予你刀兵,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是个练家子呀。”女人狂笑扬剑向下劈砍,忽而身侧长椅微动,似有无形的力量牵引,滑入张三手心,不待贴实,朝她腰腹飞了过去。
她落到堆着杂物的墙角,恶狠狠地拭去嘴角鲜血,道:“游侠儿,再来。”
四面乱军起。
他们背后的长椅动了,灰眸男子的反应竟远比首领快,不视背后,利刀劈断了长椅,张三身形如轻燕越出小门,被打倒在雪地的大汉正扶着刀起身。
他们见到了至今轻功最强劲的人,掠夺兵器仅剩影子,如灯火一照而过,善战的大汉被她点到定穴。
张三探出两根手指夹持刀柄,可竟拿不到手!原来他早已用全力护住了银刀,没有人能抢走他的兵器!
就在这时,她背后出现了一个长脸细眉的女人,来不及想有人的速度居然能追赶张三,她无声无息抱住张三的腰,反将她摔进恶寒的雪地。
张三被她摁住了后脑勺,埋进雪堆的脸色青了又白,被湿透的靴裤夺走最后的体温,岭海关的气候极其恶劣,被湿冷雪风吹着,像把人反复往冰湖浸泡。
大约四五息,她的身体被粗暴拔了出来,天旋地转,被带走的过程中感觉到微弱温暖越来越近,浓重的黑暗从眼皮最底下散开,仿佛开幕,她对上了蔺将军不耐烦的目光。
蔺将军也不如看上去强壮,粗颈粗手,满脸横肉,像座肥肉堆成的山,体型比两个男子更大,煞是骇人。
她垂眸挑开张三的衣领,拿起露出边角的牒书,扫了眼,道:“并州人?”
张三以为打倒头领,众人会树倒猢狲散,谁料头领是最弱的,不禁懊恼冲动。
最后制服她的士兵是个急性子,怒拔短刀抵住她下颚喝道:“舌头不用就割了!”
张三咬牙道:“……是。”
蔺将军道:“倒是有缘,与我同乡。”
张三仰起被短刀划伤的下巴,干脆地笑了笑:“不知北地如此冷冽,看在同乡的份儿上,能否给我一碗热茶?要被冻死了。”
“只有酒。”
“酒也可以。”
“将军,不杀她了吗?”
“让她尝过酒再上路!”
她坐到了人们的中心,有人去温一壶酒,蔺将军喝下不过一会就冷了的酒水,随剑放在桌上,“并州还有机关道的人吗?”
“退了。”张三想了想,补充道:“并州守住了。”
“谁在守城?”女人勾着的脊梁僵住,难以置信地缓缓直起。
“百姓守住的。”张三低着头,唇角扬起个微笑,“王叔徒弟多,挖渠制工交给他了,李婶两日不寝,算数也准确,被刘姨追到奶奶床底打的调皮女儿,送情报跑得脚底出水泡了。你住在哪条街?我记得很多人的故事。”
“我……”
一壶烫酒端来了。
沉默的士兵拿过窑碗,倒了透明浑浊的酒,他的轮廓相当硬气,线条劲朗,像刚正的杨树,却配了双哀伤的眸子,哀伤且渴求,看着她讲故事的嘴唇。
并州的杏花酒色泽清透,回味微甘,北地的烈酒入喉辛辣,回味亦苦涩,张三双手捧碗,抿饮烈酒。
她的手被冻得知觉不深,被烫过的碗捂着,有如无数的蚂蚁爬来爬去,饥肠辘辘,喝酒第一口尝不出味道,不过仿佛有团火掉进了胃里,冻成冰碴子的血液被融化了,经脉舒展开来。
“不知皇女现居何地,跟着仙师出宫,当真成仙了吗?”
“你跟我打听燕无珏?”张三笑。
蔺将军说到愤恨处咬牙切齿,“全因男帝取信沈氏,丢了瀚澜城,梁国再没有一处高山地形,兵败如山倒,问责推我为叛军,若是皇女继位,也许不必将我们逼成孤魂野鬼。”
“燕无珏啊……”张三笑着摆弄酒碗,修长的手指拨弄它转圈,“你该不会觉得,她会特意来这北地寻你,为你申冤吧?”
蔺将军嗤道:“何须申辩?我就是乱党。”
张三没有接话,仰头让烈酒灌进喉咙,不要碰到敏感惧辣的舌,身体暖融融的,耳颊犹是,她约莫有些醉酒。
不断北上不断耗损军备,没有州府接应就要争夺,发生争夺会死人,能走到边陲小镇的平阳军,十不存一。
乱军之中,有人弹剑奏曲,奏的是《风雪夜归人》,乐府名曲,讲述一个多年征战的战士,带着赏赐回到家乡,和家人团聚,被亲友拜访,在如同此刻的雪夜。
先前请张三出去的枯瘦士兵,不知为何突然目眦欲裂,神态十分可怖,“她喝完酒了,我们杀了这个梁人!”
蔺将军要拿桌上的剑,剑长三尺,刃口有疏忽未补的缺口,它曾是一把好剑,蔺氏的工匠锻铁七日,融了数十把精铁剑,淬成了钢。
她没有拿到那把剑,她喝得太多了,误判了距离,抓空了,剑被张三抢到手。
少年同进门时判若两人,舞剑如游蛇,钢铁打出软鞭的术式,挑绕铁剑半身,利落劈断!
用豁口的破剑打断了别人的好剑,这可不是普通的本事,以气助剑,借微力击山岳,是那个门派众所周知的霸道。
断剑掉到蔺将军的脚边,截面漂亮,她没有任何触动,光是望着少年举将军剑的背影,一柄银光雪亮,孤独地面对漆黑的人潮。
她的眼神渐渐清明,酒气仍然厚重,第一次笑了,嗜酒过度的紫红嘴唇惨然咧开,笑时运不济。
“我杀你们这群贼寇,是替民行道,你今夜请我喝酒,我也欠你人情,你可令我做一件事。”
张三左手握紧将军剑,端起变温的酒喝了一口,紧紧蹙眉,不冷不热的温酒透着高粱米腐臭的味,不堪入喉。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若我能早些碰到你,不,你再大些碰到我,不,哈哈,你居然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蔺将军的眼睛看着张三,张三看着人们的咽喉。
她的笑声忽然顿住,捂住脸剧烈地咳嗽,头垂得极低,脑后的头发落到额前,原来她的头发是因此乱的。
她清醒时要犯咳疾,推开担忧的士兵,跑进冰冷的雪地,面目扭曲地咳嗽。落到苍白雪地的是小团红梅花,落到她下巴的是血珠。
“找大夫看过吗?”张三走出气拔弩张的小庙,护着一盆炭火,在檐下静静地望着她。
她的眼睫毛很长,稳稳停着飘打的雪粒,冰雪之下,瞳孔映着比炭火更炙热的东西。
“没有大夫……嗬……嗬……”蔺将军张开嘴唇大声咳嗽,眼睛瞪圆,血珠从她口腔的白雾跳出去,像雀跃离家的鸟儿。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直起腰板,见到了一轮盛大的月亮,她不知道少年是否见过这样大的月亮,她希望她不要再次见到岭海关的月亮。
“我知道你有离开岭海关的本事,这百来号人交给你,你会立刻处死,还是带他们做更大的事情?”
张三道:“不忠,不义,该杀。”
蔺将军道:“你缺少一把剑,所以拿了我的剑,能走到这里的仅剩精兵,好生养着不比鲜夷的骑兵差,你当真不想要吗?”
养兵不在一朝一夕,更不谈精良的轻骑兵,有现成的漏子可捡,说一分都不动心,凡人是不可能的。
张三却道:“我不需要你的剑,我总会找到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