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针》墨阳骸

29、抵额头

　　陆谨行难得攒出了几天连贯的年假。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假期批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安排。将依依不舍的凯撒再次托付给那家可靠的宠物幼儿园，仔细叮嘱了注意事项后，他回到公寓，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没有带太多的行李，仿佛只是出一趟短差。

　　他没有告诉沈墨。

　　这个念头在他决定南下时就已经生根。他想看看，在那个剥离了“沈家小少爷”和“止痛针”店长身份的城市里，沈墨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更想……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想到沈墨可能会露出的表情，陆谨行平静无波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期待和温柔。

　　飞机落地，南方潮湿温暖的空气包裹而来。陆谨行没有耽搁，直接打车前往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拾光”清吧。到达时，已是华灯初上，正是酒馆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

　　他站在那扇挂着贝壳风铃的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然后抬手，推开了门。

　　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吧台后，那个墨蓝色头发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酒柜前挑选着基酒。听到铃响，他一边熟练地将一瓶金酒拿到手边，一边转过身，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慵懒迷人的微笑，唇下的银钉在暖光下一闪，准备开口说出那句说了千百遍的“欢迎光临”。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时，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双戴着深褐色美瞳、平日里总是流转着漫不经心或狡黠光芒的狐狸眼，此刻瞪得大大的，里面写满了全然的、毫无防备的震惊。他手里还握着那瓶金酒，身体保持着半转的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就那样愣愣地看着陆谨行，看着他风尘仆仆却难掩挺拔的身影，看着他身上与这间清吧格格不入的简洁衣着，看着他那双正深深望着自己的、沉静而专注的眼睛。

　　陆谨行看着沈墨这副完全呆住的模样，看着他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点缀着银钉的唇，心头那点因为未知而产生的忐忑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满足和柔软取代。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晰而温柔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在周围些许客人好奇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穿过散台，径直走向那个长长的主吧台。

　　他一直走到沈墨面前，在最近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下。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陆谨行能清晰地看到沈墨微微颤动的睫毛，和他眼底那尚未褪去的、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懵然。

　　沈墨似乎还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中，依旧没有回过神来，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撑在光滑的吧台面上。

　　陆谨行的心跳也快得不成样子，但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沈墨那只撑在台面上的、指节分明、戴着银戒的手上。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大胆的举动——他悄悄地、带着试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温热的手背，极其轻柔地，贴上了沈墨微凉的指尖。

　　肌肤相触的瞬间，如同微弱的电流窜过。

　　沈墨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烫到一般，倏然收回了手，同时也从那种漫长的愣神中惊醒过来。一层明显的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上他的脸颊和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掩饰性地将手中的金酒放回酒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试图找回平时的语调：“……陆、陆医生？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陆谨行看着他难得的羞窘模样，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放假。来看看你。”

　　沈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失控的心跳，抬起眼，重新对上陆谨行的目光，那眼神里多了几分强装镇定的嗔怪，却更显风情：“来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他顿了顿，找回了几分调酒师的从容，“想喝点什么？今天……我请客。”

　　陆谨行从善如流，也不点破他的害羞，微笑道：“你帮我选吧，你推荐的就好。”

　　“行，等着。”沈墨转身开始忙碌起来，取冰、量酒、摇晃，动作依旧流畅优美，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的指尖带着一丝细微的、不寻常的轻颤。

　　陆谨行就安静地坐在吧台前，目光温柔地追随着那个在暖光下为他调酒的身影。期间有其他客人来到吧台点单，沈墨立刻换上那副迷人的职业面具，微笑着应对。而陆谨行则在他忙碌时，端起那杯沈墨特意为他调制的、口感层次丰富却度数不高的鸡尾酒，慢慢啜饮，目光不时落在沈墨与客人交谈时的侧脸，或者他操作时灵活的手腕上。

　　酒馆的老板，一个颇有眼力的中年男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位气质独特、一来就让他们家招牌调酒师失了常态的客人。他看着两人之间那无声流动的、旁人难以介入的氛围，了然地笑了笑，非但没有打扰，反而示意其他服务员多照看散台，给了他们足够的空间。

　　就这样，在轻柔的音乐和氤氲的酒香中，时间悄然流逝。直到深夜，最后一拨客人离开，“拾光”打烊。

　　沈墨换下了调酒师的马甲，穿上自己的外套，和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冲他挤挤眼，又对陆谨行友好地点点头。沈墨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有点回升，他轻咳一声，对陆谨行道：“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拾光”，融入南方城市夜晚依旧温软的空气中。街道比白天安静了许多，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们沿着通往沈墨公寓的路慢慢走着，起初还断断续续地聊着天，陆谨行说着凯撒的趣事，沈墨吐槽着酒馆里遇到的奇葩客人。但渐渐的，话语越来越少，一种无声的、稠密的暧昧氛围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随着夜晚的微风，静静发酵。

　　陆谨行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他侧过头，看着沈墨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他随着走动微微晃动的墨蓝发梢，一种强烈的、想要触碰他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悄悄地将垂在身侧的手，向着沈墨的手靠近。他的指尖先是若有似无地碰触到沈墨微凉的手背，感受到对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陆谨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以为对方会躲开。

　　然而，沈墨并没有躲。他只是停顿了脚步，微微侧过头，看了陆谨行一眼。夜色中，他的眼神有些模糊，但陆谨行似乎能看到那里面一闪而过的惊讶，和……某种默许。

　　于是，陆谨行鼓起勇气，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掌，覆上了沈墨的手。不是强势的紧握，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包裹和试探。

　　沈墨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依旧没有挣脱。过了几秒，在陆谨行以为他只会这样被动接受时，他却忽然动了动小拇指，带着点试探的、轻轻的，勾住了陆谨行的小拇指。

　　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亲昵的动作。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对方。脸上都浮着被夜色遮掩的红晕，就这样，以一种别扭又无比契合的姿态，小拇指勾连着，沉默地走完了剩下的路，一直走到沈墨租住的公寓楼下。

　　回到那个充满沈墨个人气息的小公寓，气氛依旧带着微妙的粘稠感。两人轮流洗漱，换上舒适的睡衣，然后默契地窝在客厅那张不算大的沙发里，沈墨随手选了一部节奏舒缓的老电影播放。

　　屏幕上光影流转，对白低沉。陆谨行的注意力却完全无法集中在剧情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沈墨搭在沙发上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接触颜料和器械留下的细微痕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安静。

　　陆谨行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悄悄地，再次将自己的手挪了过去，先是手背似有若无地贴着沈墨的手背，感受着对方皮肤传来的温度。然后，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虚虚地握住那只手。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合拢的瞬间——

　　沈墨的手却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躲闪。

　　而是带着一种比陆谨行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意图，反过来，精准地嵌入了他的指缝。

　　十指相扣。

　　紧密的，不留一丝缝隙的。

　　两人交握的手同时微微一颤。

　　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从紧密相贴的掌心窜遍全身，两人的脸颊在电影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不约而同地爆红起来，热度惊人。他们甚至能感觉到彼此骤然加快的脉搏，通过相连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看向对方。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电视屏幕上，仿佛那部平淡的老电影突然变成了世纪经典，值得全身心投入。只有那在阴影处紧紧交握、谁都不肯先松开的手，暴露了此刻他们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心照不宣。

　　电影最终在舒缓的片尾曲中结束。客厅里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

　　沈墨率先动了。他没有开灯，也没有松开手，而是就着十指相扣的姿势，轻轻拉了拉陆谨行。

　　陆谨行顺从地站起身。

　　两人依旧沉默着，由沈墨牵着，像两个连体婴般，有些笨拙却又无比自然地，一步步走进了卧室。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尴尬的询问。

　　沈墨松开手，先爬上了床，掀开被子的一角。陆谨行停顿了一秒，然后依循着本能，在他身边躺下。柔软的床垫因为新增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两人侧躺着，面对面。黑暗中，只能勉强看清对方模糊的轮廓和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依旧没有说话。

　　沈墨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陆谨行，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向前倾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了陆谨行的额头。

　　温热的皮肤相贴，呼吸交织。

　　这是一个比亲吻更显亲密，比言语更能传递心意的动作。

　　陆谨行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额间传来的踏实温度和耳边清晰的呼吸声，一直悬着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处，缓缓落定。他抬起那只刚刚与之十指相扣的手，轻轻覆在了两人紧挨着的枕边。

　　沈墨的嘴角，在黑暗中，无声地弯起了一个极致温柔的弧度。

　　他们都很清楚，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无需告白，无需确认，所有的忐忑、试探、思念与渴望，都融化在了这个静谧的夜晚，这个额头相抵、十指曾紧紧交缠的瞬间。

　　睡意悄然袭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两人就在这无声的亲密中，呼吸逐渐同步，一同沉入了安宁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