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溺》晴窗分茶

6、你去哪里了

　　平静的表象终究被彻底撕碎。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三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函数图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规律的声响。大部分同学都在认真听讲，或至少装作认真听讲。贺穗坐在后排，努力跟着老师的思路，但昨夜几乎无眠带来的疲惫，让他的注意力难以集中。

　　谢知奕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点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略带沉闷的安宁。

　　突然，教室门被“砰”地一声巨响猛地撞开！那声音如此突兀和猛烈，瞬间撕裂了课堂的宁静。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惊愕地望向门口。

　　一个身材高大、面色潮红、浑身散发着浓重酒气和戾气的男人堵在门口。他穿着邋遢的工装外套，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教室。

　　数学老师愣住了，扶了扶眼镜：“这位家长，你……”

　　“贺穗！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男人根本没理会老师，粗嘎的嗓音像砂纸磨过一样难听，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后排那个瞬间僵直、脸色变得惨白如纸的身影。

　　是贺穗的父亲。

　　贺穗在听到那声巨响和熟悉的咆哮时，整个人就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温度，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僵在座位上，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贺穗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绝望的颤抖。

　　“老子找你还要挑地方？！”男人咆哮着，几步就跨进了教室，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酒臭风，径直冲向贺穗的座位。他一把推开挡路的空椅子，木制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贺穗压抑的、恐惧的抽气声。

　　“住手！这里是教室！请你出去！”数学老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试图阻拦。

　　“滚开！老子教训自己儿子，关你屁事！”男人蛮横地一甩胳膊，将瘦弱的老师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男人已经冲到贺穗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贺穗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座位上粗暴地拽了起来！

　　“啊！”有女生吓得尖叫出声。

　　“爸……不要……求求你……”贺穗被勒得呼吸困难，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徒劳地试图掰开父亲铁钳般的手，瘦弱的身体在空中无助地挣扎。

　　“我让你跑！让你躲！还敢在外面败坏老子的名声！看我不打死你！”男人面目狰狞，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狠狠地朝着贺穗的脸扇了下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贺穗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左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放开他！”

　　一个冰冷而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

　　谢知奕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快步穿过惊呆的同学，冲到男人面前。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个施暴的男人。

　　男人被打断了动作，不爽地看向谢知奕：“你他妈又是哪根葱？滚远点！”

　　“我让你放开他。”谢知奕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伸手，试图去扣住男人抓着贺穗衣领的手腕。

　　“哎！小崽子还敢动手？”男人被激怒了，他猛地松开贺穗，转而一把推向谢知奕的胸口，“老子连你一起揍！”

　　谢知奕被他推得后退了半步，但他立刻稳住了身形，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再次上前，挡在了踉跄着几乎摔倒的贺穗身前，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

　　“这里是学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谢知奕毫不畏惧地与男人对峙着，他比男人矮一些，但挺直的脊梁和冰冷的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学校怎么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男人唾沫横飞地吼叫着，试图绕过谢知奕再去抓贺穗。

　　这时，被推开的数学老师也反应了过来，一边大声喊着“快去叫保安！叫李老师！”，一边和其他几个闻讯赶来的男老师一起，奋力上前拉架。教室里乱成一团，同学们的惊叫、老师的呵斥、男人的咆哮混杂在一起。

　　在一片混乱中，贺穗被谢知奕紧紧护在身后。他看着谢知奕挺拔而坚定的背影，看着他为了自己与那个如同噩梦般的男人对峙，感受着周围投来的或惊恐、或同情、或异样的目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绝望和羞耻。

　　最终，在几个男老师和闻讯赶来的保安共同努力下，暴怒的男人被强行拖离了教室，但他充满污言秽语的咆哮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教室里一片狼藉，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

　　贺穗瘫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左脸红肿，嘴角带血，校服领口被扯得变形，他低着头，身体不住地发抖，眼泪混合着血丝，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不敢看任何人，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谢知奕站在他旁边，胸口因为刚才的冲突微微起伏，脸色依旧难看。他低头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贺穗，看着他脸上的伤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种混合着愤怒、心疼和无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蹲下身，想伸手去碰碰贺穗，却又不知道该碰哪里，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拳。

　　班主任李老师脸色铁青地赶了过来，看着眼前的景象，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天下午，贺穗没有上完剩下的课。他被李老师带去了办公室，后来又被闻讯赶来的亲戚暂时接走了。

　　谢知奕坐在教室里，后面的座位空荡荡的。那一整个下午，他都心不在焉，老师的讲课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男人冲进教室的狰狞面孔，贺穗惨白的脸，清脆的耳光声，以及贺穗最后瘫坐在地上、无声流泪的绝望模样。

　　班里同学看他的眼神也更加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疏远。谢知奕一概无视。

　　第二天，贺穗没有来上学。

　　第三天，他的座位依旧空着。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谢知奕心中蔓延。他给贺穗发信息，没有回复。打电话，关机。

　　第四天早上，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面色凝重地宣布：“同学们，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贺穗同学，因为一些……家庭方面的原因，已经办理了转学手续。以后就不再是我们班的同学了。希望大家能把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

　　后面的话，谢知奕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转学”两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盯着那个空了的、仿佛还残留着贺穗气息的角落座位，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甚至没有机会跟他道别。

　　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没有一句解释，贺穗就这样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卷走，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刻骨的记忆。

　　放学后，谢知奕独自一人来到了天台。

　　寒风凛冽，吹得他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他走到他和贺穗经常并肩站立的地方，望着楼下渺小如蚁的人群和车辆。这里似乎还残留着贺穗安静的气息，残留着那天夕阳下他指尖触碰到的疤痕的触感，残留着贺穗握着他手时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温度。

　　他拿出手机，再次拨通那个已经关机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冰冷的女声。

　　“贺穗……”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

　　他以为他可以保护他，以为他们可以互相依靠着走下去。可现在，那个他想要保护的人，却被最残酷的方式从他身边带走，他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脸上的伤还疼不疼，是不是还在害怕。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空茫，席卷了他。

　　他握紧了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也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它轻易地夺走你珍视的东西，甚至不给你一个反抗的机会。

　　但有些印记，一旦留下，就无法磨灭。

　　贺穗走了，可他存在过的痕迹，他带来的那些细微的改变，那些笨拙的依赖和全然的信任，已经深深烙在了谢知奕的生命里。

　　谢知奕站在天台边缘，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他挺拔而孤独的身影，映照得如同这繁华都市里一个沉默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