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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   今岁的秋日少雨,旱灾肆意,花木凋零、粮食减产甚重,民间惨状难以言状。

      近日,有大批难民涌入繁华的卞京,欲寻得一份生计,却被陛下堵在了城门之外。

      他道:“难民进城,定会扰了城内的安宁,使得民间动荡。”

      我想,他怕扰了城内的安宁是假,怕扰了自己的清净才是真吧!

      听闻东城门下有人施粥救民,谢婉立刻来了兴趣,拉着我,要去瞧上一瞧。

      她买了笼饼百斤,派三七驾车送往城下,救助灾民。

      她轻挽着我,缓步朝东城门走去,忽有料峭寒风来,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飘扬,耳边也响起她轻柔的嗓音:“若萧砚未死,也定会这般做。”

      提到萧砚,我一愣,眼前浮现了燕的样貌,问她:“谢婉,这世间当真有极像的两个人吗?”

      她垂着头,思索了片刻,淡淡地道:“那要看何处像,样貌像者,极少,性情像者,甚多。”

      我答:“眼眸像,嗓音像,性情也像,十分亦有八分像。”

      她摇了摇头,往前放眼望去:“我觉得,不会有……”

      话落,她手中把玩着的荷包便落了地,沾了些许污垢,嘴巴微张,一副震惊的模样。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翩翩公子立于粥棚下,白纱隔面,看不清样貌,却如明月春风般优雅自如。

      他轻抬眸,瞧着谢婉,眸光如潭水般波澜不惊,却又有柔情在其中。

      他抬脚轻走来,一步又一步,如踏风而来。

      他俯身,拾捡起掉落在地的荷包,递给谢婉:“姑娘,你的东西。”

      “是你?”谢婉一脸诧异,上下扫视着他:“你为马贼,是作恶多端之人,却又在此施粥救民,是怕作恶太多,易遭天谴,在为自己积德行善吗?”

      他本就是极恶之人,纵使积德行善,也是无用的。

      “我虽为马贼,却从未干过一件坏事。”他俊眉微挑,声音中含笑:“况且,何人道,马贼不可心系民生呢?”

      我心中不信,撇着嘴道:“可那日,我与她二人差点死在了公子箭下。”

      “除去那日,我从未失手过。”。他愣了下,爽朗地大笑,“那日亦是故意而为之。”

      我嘴角挂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淡淡地说:“那我莫不是还要感谢公子的不杀之恩。”

      一旁的谢婉不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他,想要一眼望穿他。

      “公子的眼眸像我的一位故人。”她渐渐地红了眼,抿着唇,眼神恍惚,“可是他死了!”

      燕皱了下眉,却又极快地散开:“只是故人吗?”

      这句话,是极轻的,轻如金簪草,风一吹,便散去了。

      我没听清,谢婉亦没听清……

      她嗫着嘴,沙哑地开口:“公子方才说了什么?”

      燕看上去依旧淡定从容,眸光却有了躲闪,他故作镇定地答:“姑娘信我,我不是坏人……”

      熙攘的卞京城是一面镜子,一面富丽堂皇,另一面则尔虞我诈;人亦是如此,看似玉洁松贞,实则丧尽天良。

      他道,他不是坏人。

      我不信眼前之人,可我信谢央,他向来不与奸臣为伍,此人或许真不如我先前认为的那般坏。

      “我自然信公子所言。”谢婉仰着头,扯了一抹笑:“不过公子可否摘下面纱?”

      “现如今不可。”他摇了摇头,眉眼间多了些许慌乱:“但我相信,终有一日,姑娘会瞧见最真实的我。”

      话落,他便转身离去,阳光从枯枝间透过,他逆光而行,背影宽厚高大,宛如降临人间的仙君。

      谢婉瞧着他望了许久,眼眸澄澈,亦有他的背影在其中渐行渐远,是熠熠生辉的存在。

      我与谢婉离开东城门,去了城东的胭脂水粉铺,铺子名为随云。

      《满庭芳·晓色云开》中道:“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云雾散开,春光拂去急雨,天很快就会放晴,我想,铺子名便出自此处吧。

      听依兰道,铺子开得不久,仅仅两月之余,生意却极其火爆。

      掌柜是位松风水月的少年,大多数姑娘来此,并不是为了买些胭脂水粉,而是来瞧一瞧这俊俏的掌柜。

      我刚一踏进铺子,就瞧见了二皇妃。

      她静静地垂着头,挑选胭脂,与身侧的丫鬟说说笑笑。

      言谈举止间,皆透露着优雅与高贵。

      我上前去,向她行礼,“应云见过二皇妃!”

      谢婉也跟着向她行礼,笑意清浅:“二皇妃果然如传言一般,如春日桃花,娇艳妩媚啊。”

      她听闻此,对着我和谢婉笑,眼眸弯弯,眸下的泪痣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

      “不必多礼。”她软糯动听的嗓音响起,甚是悦耳:“我在这城中朋友不多,若两位愿意,可与我一同逛一逛。”

      我与谢婉异口同声道:“自然愿意。”

      她拿起一旁的胭脂闻了闻,笑意更甚:“铺子里由北诀运来了一批胭脂,味道好极了。”

      话落,她便将纤细的手举至眼前,示意我们闻一闻。

      栀子花淡雅清香,淡淡地花香扑面而来,极其细腻,传入鼻腔,甚是好闻。

      曾听闻,安宁公主由北诀和亲而来,嫁给了二皇子殿下,许久不曾回乡探亲,她今日闻见这栀子香,定如回到了家乡一般。

      谢婉轻声问:“二皇妃是想家了吧?”

      她轻点头,接着道:“我喜欢栀子花,忆那年我生辰,阿兄为我种了满院的栀子花,每逢春意正浓时,它们总会随风自由自在地飘扬,飘香四溢。”

      “阿兄说,希望我也能如它们般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可事与愿为,我与阿兄都没能得偿所愿。”她扯了一抹苦笑,而后又恢复了平静:“中原没有栀子花,却有阿兄在身旁,是我运气顶顶好!”

      我一脸好奇,有些诧异:“你阿兄他……”

      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我顺着望去,与身旁人交谈的少年映入眼帘。

      一袭锦衣玉袍,长发被丝帛高高地束起,眉目清秀,眸中澄澈见底,嘴角含笑。

      “阿兄为了陪我,弃了权位,来此开了这间铺子,可我知,他志不在此,他喜欢金戈铁甲,想要成为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也本该如此,却为了我,改变了一切,是我有愧于他。”

      我安静地听她讲,眸中渐渐有了泪光,年少时的感情,总是如此真挚、诚恳。

      这世间,除却我,大概无人再知晓,也曾有一少年郎,为我种下了满院的海棠花,肆意开放。

      我没能如愿,却想让安宁公主如愿。

      愿安宁公主与她的阿兄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而不该成为两国和亲的犧牲物。

      ***

      自阿娘走后,我很少瞧见阿爹笑。

      这一日,谢央陪我回府上探亲,推开沉重的大门,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太师椅上阿爹。

      他落魄地坐在院内的枇杷树下,半仰着头,望天上月,念心中人,瞧起来即孤独又寂寞。

      枇杷树是阿娘去世那年,阿爹亲手种下的。

      身旁有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念出了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想,定是阿爹又想念阿娘了吧!

      阿爹虽嘴上不说,可我知,他心中定是空虚寂寞的。

      “爹爹……”我轻声唤他,打破了寂静,将枯枝上的鸟儿都惊了去,“咕咕”地叫着飞向远处。

      他似乎并未听见,无动作,也不言语。

      我无奈地叹气,声调又大了些许,又生怕吓着他:“爹爹……”

      他终是抬眸,从太师椅上起身,手脚慌乱,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对着我无力地笑了笑,柔声道:“天色这般晚了,为何这时来了?”

      “许久没回来,我都想爹爹了。”我笑着挽起他的胳膊,朝房内走去:“外头凉,我们回房吧!”

      他点点头,随我走去。

      我侧头瞧他,他的眸中再无了光芒,眼中尽是茫然,额头上的发鬓也白了些许。

      阿娘曾与我讲,她最喜欢阿爹的眼眸。

      她与阿爹的初相识,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阴雨连绵天,她于寺中拜佛,却被突如其来的雨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她于长廊下,瞧细雨如线如针,密密麻麻地落下,她抬手欲接上几滴,却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漏下。

      她一抬眸,便瞧见了执伞走来的阿爹,撞入了他的眼眸中,潋滟生光,又柔情似水。

      可如今,爱人故去,他眸中也黯淡无光了。

      此时,我只想道一句:命运弄人,世事无常呐!

      阿爹不如先前健壮了,他瘦了些许,精气神也不好了。

      我很是心疼,皱着眉头看他,语气中满是担忧:“爹爹,你随我去将军府吧。”

      话落,我便向谢央看去,朝他眨了眨眼,他瞬间会意,应和道:“夫人成日在府上担心,若您能来府上住些时日,夫人定会很开心。”

      “不必了,这儿有你阿娘的影子。”阿爹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不容反驳:“离开,我会想她的……”

      阿爹不愿,我自然不会逼迫他,陪他聊了许久后,便随谢央回府了。

      却不料,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瞧见他!

      阿爹亡于初冬,那日,卞京初落雪,纷纷扬扬,谢央匆忙忙地从衙署赶来,犹豫着道了句:“夫人,请节哀!”

      我瞬间愣住了,手中的茶盏落地,摔了个稀碎,张了张嘴,却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他随我回了家,一进门,就瞧见了院内身盖白布的阿爹。

      谢央道,今日靖水楼有卖莲蓬鸡的,他便吩咐三七去买上一只,送往应府。

      不料,三七推开门,就瞧见了坐在枇杷树下的老爷子,他紧闭着双眼,安详地半倚着太师椅,脸颊上覆了层雪花,睫毛早已被冻上冰霜。

      阿爹每晚都会在枇杷树下赏月,昨日也定是如此,恰逢夜里又落了场雪。

      我不知,他是寿终正寝,还是被冻死的……

      我只知,我再也没有阿爹了!

      这世上,再也没了我亲近之人,这下,是真的没人陪我了!

      我眸中尽是泪光,却抬着头,努力地不让它落下,可一切皆是无用,脸颊两侧很快便被泪水打湿。

      谢央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他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进他宽厚温暖地怀抱中。

      “夫人不用如此。”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后背,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有我陪着你,想哭便哭吧!”

      我终是忍不住了,肩膀轻轻颤抖着,泪水安静地流淌着,一滴又一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袍。

      我哽咽难言,结结巴巴地道:“谢央,阿爹说,待我下次回来,要为……为我做最爱吃的金玉羹,我是……是不是再也吃不到了……”

      我于府上待了许久,望桌上的热茶渐渐变凉,望天上的月光普照大地,望院内的枇杷树枝繁叶茂。

      于阿爹阿娘而言,大慨这也是一种相逢吧!

      一阵寒风拂过,吹来云雾缭绕,遮住了温柔的月光,周身黯淡了许多。

      眼前蓦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个热气腾腾的瓷碗,我有些不知所措,眸中尽是探究地看向眼前人。

      只见谢央就这般静静地瞧着我,薄唇紧抿着,他缓缓地开口:“夫人,金玉羹,尝一尝?”

      话还未落,他就抬了抬手,示意我尝一尝。

      我抬手接过,触感温温热热的,我将勺子举至唇边,抿了一口,甜甜的、香香的,与阿爹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心底尽是感动,又满是好奇,诧异地问他:“你怎会做?”

      “夫人嫁给我时,我便打听了夫人爱吃何物。”他挑了挑眉,如实答:“而后我便学了如何去做。”

      我垂着头,一口又一口地将碗中之物吃了干净,眼眶也渐渐地红了几分,更不敢抬头去看。

      阿爹,你看啊,除去你,这世间也有人能把我照料得很好,故,你放心去便是,我可以在这偌大京城,好好地活下去!

      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心里话,云雾散尽,月光重现,比方才还耀眼了几分,洒在谢央冷俊的侧脸上,更显他矜贵淡然的模样。

      可如此高贵的人,内心却是极其柔软的。

      我见过他因民不聊生而落泪的样子,也见过他赴死抵御外敌而伤痕累累的样子。

      最令我忘不掉的是他一次次陪我跨过黑暗的样子,所以啊,谢央他比阳光明媚,比月光温柔,他是我此生也忘不掉的少年郎。

      我自然不会与他说这些,只是抬手,第一次主动地抱住了他,力道也愈发地大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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