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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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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宴饮酒,喜度良宵,迎新年,辞旧岁,歌舞颂升平。
又逢一年除夕夜,明月悬挂于天迹,穿过云层,掠过枯枝,散落无尽的余辉,轻抚过无边无际的中原大地。
我与谢婉并肩立于桥头,瞧漫天烟火璀璨,耀如那年沈青林含笑看着我的眼眸,让人难以忘怀。
可记忆总会被时间冲淡,也会有新的记忆将其替代。
人亦是如此。
你看啊,沈青林,纵使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岁岁长安宁。
我无意间回头,恰逢瞧见了立于树下的谢央。
他垂着眼眸,眸中波光潋滟,笑着将手中的糖人递给面前的孩童。
我自幼便喜欢眸子漂亮的少年,如今也遇见了一双视线总是落在我身上的眼眸。
意思便是,我大概是遇见了对的人。
风携远处的鞭炮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群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熙熙攘攘,让原本空间并不大的桥上拥挤更甚。
我靠边躲了躲,一旁的谢婉却不然。
她被人群挤向了一边,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而后直直地朝后跌去,险些撞上身后的石柱。
“应云——”她皱着眉头,惊呼道:“救命啊……”
我连忙抬脚朝她跑去,伸手欲拉住她,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率先将她了回去。
我愣愣地侧头去看,入目便是,紧紧相拥在一起的谢婉和燕。
谢婉深吸了口气,从惊吓中回神,用力推了推燕,欲挣脱,他却如何都不肯松手。
他将指尖放于谢婉耳垂处,轻轻抚摸,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我瞬间呆住了,在我的认知里,这个动作极其暧昧,唯有夫妻之间才可这般模样。
谢婉不言语,也停了挣扎,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燕的眉眼。
渐渐亦渐渐,她的眼眸红了些许,眉头也跟着越皱越深。
她垂下头,低声呢喃,语气中尽是失落与试探:“萧……砚……”
燕终是不忍,抬手褪去了面具,露出了他笑意明媚的面容。
是意气风发的大皇子殿下,亦是谢婉儿日思夜想的少年郎。
他抬手,轻抚过谢婉脸上滑落的泪珠,眸中不再有昔日的冷漠与疏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与柔情。
他挑了挑眉,扯了一抹笑,却尽是无奈掺杂其中。
他于谢婉眉眼处落下一吻,又极快地移开,是轻柔的,亦是克制的。
“好久不见,我的……挚爱……”他俯身垂头,道了句:“对不住,骗了你!”
彼时,头顶烟花璀璨,万家灯火通明,檀郎谢女背光而立,相视而笑,与那年树下的场景重合。
那年是两人的初相识,如今却是两人的又相逢。
那我便在此祈愿,愿这世间,纵使山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人与人之间也可再无离别。
我出神地窥探着他人的美满,昔日离别的伤感却挥之不去。
又忆不知下落的竹马少年郎,又忆那满院的海棠花再未逢春,又忆病逝而去的阿娘,又忆思念成疾的阿爹,又忆府上那颗枯萎的枇杷树……
我心中想着,嘴上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又有谁会与我岁岁年年共相识呢?”
突然,我眸前一黑,有人抬手覆住了我的眼眸,睫毛轻轻地扫过他的手心,他颤了颤。
“我会。”肩头忽地一重,谢央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夫人,我会……会与你岁岁年年共相识。”
我扯下了他的手,踮起脚尖吻在了他的结喉上。
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
我羞红了脸,转身欲离去,却被他拉住了手腕,跌进了他怀中。
他满脸震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眸光闪烁,如波涛翻滚的海水,早已没了方才的波澜不惊。
片刻后,他微微俯下身来,将唇压下,我则抿着嘴侧头躲开,使得他扑了空。
我瞧他的模样,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笑,他也跟着笑。
他直起身子,挑着眉指责我:“夫人,调皮。”
我撇了撇嘴,踮起脚尖,又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而后便迅速地转身跑开。
他抬脚朝我追来,目光从始至终皆落在我一人身上,眸光柔和,又如春雨般细细密密,不可忽视。
可我却不知,他于无人知晓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许多次……
***
人间风光无限,我却偏爱元宵夜的风光,凉薄的月色与柔和的灯光交织,辉煌璀璨。
照得满城的房屋似山,照得满街的百姓似树,高低起伏,如同一副烟雨朦胧的山水画。
我原本是要与谢央一同去街上放花灯的,他却被召入了宫。
听闻,陛下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大病初愈,就要去扬州城看一看。
他与杨内监道,昨日夜里梦到了他的阿撅,阿撅怨他,恨他,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从没去过扬州城看过自己。
他心中有愧,成日成夜地难眠,闭上眸子,便会浮现阿撅吊死在安宁宫中的场景。
安宁宫换不来太妃娘娘的一生安宁,长乐宫也换不来江妃娘娘的一生常乐。
这宫中之人,有愿,却未能实现者,甚多。
就连陛下也是如此。
他不知该如何去做,便去钦天监寻了白发老国师。
“年少时所作之孽,或早或晚,都是要还的。”国师捋着胡子直叹气,淡淡地道了句:“既然梦到了,总归要去看一看!”
于是乎,冷漠无情的陛下终是踏进了那座颠沛流离的扬州城。
他去了阿撅的住处,瞧那满房的蛛罗灰尘,眉头紧锁,又忆他与阿撅的朝朝暮暮,可那些都已成了昔日的美好。
平日里位尊权重的陛下,今日里倒是不同寻常了。
他亲手扫去了蛛罗灰尘,匆匆一瞥,恰逢瞧见了角落里的一行行字。
是被尖锐之物刻于墙壁之上,是他的阿撅年少时所刻。
——今日除夕夜,阿爹死了,死于战乱。
——今日我生辰,没吃长寿面,家中的粮食要吃光了。
——听闻陛下放粮了,我于城下等了许久,才知,扬州城不会等来属于它的粮食了。
——十岁这年,平平淡淡,可是阿娘死了,是被活生生饿死的。
——今年的我十七,遇见了个少年郎,他生得俊俏、心思细腻,我或许喜欢上他了。
——少年郎离去了,可他承诺,会来娶我,我信他,也愿意等他。
——我喜欢的少年来娶我了,他要我随他去卞京了,阿爹、阿娘,我走了,去过好日子了,定会很幸福……
阿撅的闲言碎语到此结束,陛下半蹲着身子,抬手轻抚过墙壁上的凹陷,一下又一下。
“我的阿撅……没等来幸福……”他眼眶渐渐发红,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语气是绝望的、破碎的:“是我……害死了她……”
他于扬州城离开,回京途中,有贼人行刺,利箭纵横,打落了树叶,惊飞了鸟禽。
皆落在了马车之外,护在陛下身前的杨内监松了口气,嘴中絮絮叨叨:“幸而无事,幸而无事。”
话音刚落下,又有一箭射出,穿过帘幕,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陛下的胸口处。
他这般懦弱无能、胆小怕事,他心中定是慌张的、恐惧的、无奈的。
他于太和殿内昏迷了许多个时辰,今日正午,才将将醒来。
听依兰说,陛下刚醒来,就派人去了扬州城,送去百斤粮食。
瞧见民不聊生的场景,他不闻不问;瞧见寸草不生的枯城,他也不闻不问。
终是阿撅使他动了情。
我收回思绪,侧头问依兰:“谢央有说,他何时回府吗?”
她摇头,说不知,就转身去了别处。
我坐于窗前看话本子,却时不时地朝府上的大门口望去,盼着谢央可以早些时日回府。
《相见欢·年年负却花期》中所言: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
外头落雪了,雪花飞扬覆住了傲骨的梅花,也触动了我的内心,眼前浮现了谢央的身影。
我想大声告诉他,我今日的思念是属于他的,独属于他一人的。
我托着腮帮愣神,只觉得如今是幸福与美满的,等来了卞京城的初雪,也等来了我所思念的少年。
府上的大门开了,少年稳步而来,未执伞,任风吹雪落,白了少年头。
我笑着朝他摆手,笑意明朗:“谢央,你终于回来了。”
他抬眸望我,与我的眼神交汇,柔情似水的眸光犹如春风般吹过心头。
是轻柔的,温暖的。
“糖葫芦。”他抬了抬手,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东西,浅笑着开腔:“方才瞧见街上有卖,顺道买的。”
我撇了撇嘴,低声道了句:“嘴硬。”
他没听清,我也不想他听清。
我起身去开了房门,恰逢谢央稳稳行至门口,宽厚高大的身形,为我挡去了寒风些许。
他拉着我走向火炉旁,将糖葫芦递给我,我却故作生气地不去接,撇着嘴将脸扭向一边。
他垂着头不言语,似乎在思索我为何生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看我,认真地问道:“夫人是因我没能陪你去放花灯而生气吗?”
“才不是。”我摇摇头,不满地看他,“我何时这般小气了?”
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又问道:“那是为何?”
“我才不要你顺道买的。”我指了指一旁的糖葫芦,控诉他:“没诚意。”
他愣了片刻,而后突然笑了起来,肩膀也随之抖动,抖了许久,才恢复平静,抬手在我脸颊两侧捏了捏:“夫人今日不乖,有点无理取闹了呢。”
我撇开他的手,瞪着他不言语。
只见他微挑眉,薄唇轻启,咬了口糖葫芦,却不吞进嘴中,就这般含在上下唇间。
我不明所以,眸中带着不解地去看他。
他不言语,不解释,只是抬手禁锢住了我的下巴,将唇压下。
只是轻轻触碰,便迅速离开,我的嘴中却多了他方才含在唇间的糖葫芦。
我羞红了脸,伸出手指,在他腰间用力地戳了戳。
“夫人,甜吗?”他握住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亲自喂你的糖葫芦……”
他问,糖葫芦甜吗?
自然是甜的,很甜、很甜的,是我这几年来,吃过最甜的糖葫芦。
纵使他不说,我也知道,糖葫芦不是他顺道买来的,而是他故意买来哄我开心的。
我在他心中,向来处于首要地位,他从不会让我受委屈,也不会让我觉得委屈。
我笑着回答他:“甜,很甜。”
***
陛下于太和殿内休养,对朝堂事的掌管倒是少了许多。
萧玦悄摸摸地派兵了,派去三千金甲军出城,索性将青山峰下的马贼子一网打尽,还百姓一时的安宁。
谢央定是要去的,他离开时,是个阳光明媚天,街上却寂寥无人,唯有不远处的摊贩子无力地吆喝两声。
我拢了拢披衣,立于府外与他告别。
我瞧身着铁甲的少年郎,身姿愈显挺拔如松,一双剑眉更透清冷疏离,却在看向我时,咧嘴对我笑。
我伸开双臂,抬着头对他说:“谢央,抱一下?”
他手上动作一顿,眼眸中多了些许慌乱和不解,心神也于这一刻失去了平静。
他向前踏了一步,欲抬手抱住我,却又放下,解释道:“这铁甲又硬又凉,碰不得。”
我放下颜面,主动伸开臂膀,却被他无情的拒绝,还真是令人生气呢。
我将脸扭向一侧,埋怨他:“无趣,你这人太无趣。”
他低声笑着,笑声中尽是愉悦,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抬手落在我的下巴处,将我的脸颊扭正,于我的眉心处落下一吻。
“对为夫的表现还满意吗?”他挑了挑眉,无辜地说道:“不满意也无妨,我还有别的方法哄夫人开心,要试一试吗?”
我红着耳朵,将他推开,嘴中催促道:“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他点点头,趁我不注意之时,又在我眉心处轻轻吻过,他就这般静静地看我,眸中少了笑意,多了些许不舍。
我朝他摆手,示意他离去。
他便收起目光,转身跃上了马背,策马而去,衣角飘扬在冬日的冷风中。
“谢小将军,你要长命百岁。”我瞧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路的尽头,喃喃自语:“这是你答应我的,可不许食言。”
鲜衣怒马少年时,心系民生斩内贼。
我想,扬名天下是少年的所求,嫁给功成名就的公子是少女的所求。
可我所求的是,谢央可以平安回府!
我或许有点喜欢他了,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的细腻,也喜欢他的所有。
依兰从府中走出,声音是担忧的:“小姐,外头凉,回府吧。”
我随她回了府,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依兰,你想他吗?”
依兰不解,眨巴着双眸看我:“小姐说的是何人?”
我淡淡地答:“三七……”
她为我梳发的动作一顿,眸光黯淡了几分,静默地点点头。
我将她拉至面前,握住了她垂在一侧的手,安慰道:“他很快便会回来,你很快就会与他重逢。”
她依旧愣愣的,嗓子沙哑着:“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不知她这句话从何而来,更不知她前些日子梦到了三七。
而她梦中的他,是落魄的,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嘴中一直重复着:“活着真是痛苦,活着真是痛苦……”
依兰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是我无意间瞧见了她撰写的日志,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