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琴断西岐 ...
-
战争的气息,不再是远天的闷雷,而是化作了弥漫在朝歌每一寸空气里的铁锈与焦灼。它附着在宫墙斑驳的影子上,渗透进井水苦涩的滋味中,萦绕在每一个夜不能寐者的枕畔。西岐,终于反了。不再是边境零星的骚动,而是堂堂正正,竖起了“吊民伐罪”的大纛。檄文像长了翅膀,越过烽火连天的关隘,将“帝辛无道,宠信妖妃,残害忠良,不敬上天”的罪状,罗列得清清楚楚,昭告天下。那檄文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摇摇欲坠的商王朝尊严之上。
朝歌城内,早已不是暗流涌动,而是公开的沸反盈天。流言蜚语如同积累了整个雨季的洪水,终于冲垮了堤坝,变得更加猖獗、恶毒,且目标明确。所有的矛头,最终都毫无意外地,越过帝辛,直指那座高耸入云的鹿台,指向那个被描绘成一切灾祸源头的女人。
“听说了吗?那炮烙之刑,就是那妖妃想出来取乐的!她就爱听人皮肉烧焦的声响!”市井巷陌,有人信誓旦旦。
“何止!姜王后,多贤德的人啊,就因为劝大王远离女色,就被那苏妲己挖去了双眼!活生生挖掉的!”老妇们聚在井边,声音颤抖,仿佛亲眼目睹。
“比干丞相!七窍玲珑心的忠臣啊!是她!是她逼着大王剖开丞相胸膛的!她要看看忠臣的心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她每晚都要用婴儿的心肝做药引,才能保持容颜不老!宫里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少了多少了!”
……
荒谬绝伦的指控,如同带着倒刺的雪片,从四面八方飞来,死死粘黏在妲己的名字上,甩不掉,洗不净。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位传说中早已病故的姜王后,连她葬在何处都不知晓。炮烙是帝辛为震慑群臣而设,剖心是他盛怒之下的狂悖之举。可如今,所有这些血腥的、残酷的印记,全都成了她一人之过,成了她无法辩驳、也无从辩驳的罪状。她成了一个完美的容器,承载了这个王朝所有的罪恶与民众积压的恐惧。
帝辛变得越发焦躁易怒,像一头被困在逐渐缩小的牢笼里的受伤猛兽。前线的战报如同催命符,一份比一份不利。周军的队伍,在“仁义”的旗帜下,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许多原本慑于商朝兵威而臣服的方国部落,眼见大厦将倾,纷纷阵前倒戈,加入了伐商的行列。坏消息接踵而至,每一次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狠命抽打了一鞭。
他待在鹿台的时间越来越多,仿佛这座最高的建筑能给他最后的安全感。但他不再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只是不停地喝酒,眼神空洞地盯着铺在案上的、已然失去大半意义的地图发呆。有时候,毫无征兆地,他会突然暴起,将眼前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青铜酒器、玉器摆件、珍贵的贝币——全部扫落在地,砸个粉碎。碎片四溅,映照出他扭曲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不甘、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日益扩大的恐慌。
“他们都说你是狐狸精。”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踉跄着走到她面前,粗糙的手指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凑得很近,浓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件诡异的器物,“你说,你会不会真的是?是不是从哪个山野坟冢里爬出来的精怪,专门来……来蛊惑孤的?来毁掉孤的江山?”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怀疑。
妲己忍着下颌传来的剧痛,强迫自己迎上他那疯狂而混乱的目光,脸上甚至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妖异的笑意:“如果……我真的是狐狸精,”她的声音很轻,像蛇信吞吐,“大王现在,不是应该早就把心掏出来,双手捧给我了吗?怎么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问我这样的话?”
帝辛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從她瞳孔深处找出非人的证据。然后,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般,随即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撞击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凄凉。“对!对!你说得对!孤还是王!孤的心,孤的江山,谁也拿不走!拿不走!”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疯癫。
笑着笑着,那狂放的笑声却陡然低落下去,扭曲变形,变成了一种介于呜咽与喘息之间的、极其脆弱的声音。他伏在冰冷的案几上,肩膀微微耸动,像个在迷途中彻底失去了方向、筋疲力尽的孩子,反复喃喃:“孤没错……孤只是想……想建立一个不一样的王朝……一个不需要看那些老家伙脸色……不需要事事问卜于龟甲的王朝……他们不懂……他们都不懂……没有人懂……”
妲己就站在他身边,沉默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男人,如何从权力的巅峰、从精神的内部,一点点地崩塌、瓦解。浓烈的酒臭混杂着他身上日渐衰颓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应该感到快意的。仇人穷途末路,家破人亡的恨似乎即将得报。但预想中的畅快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虚无的空洞感,从心脏的位置开始蔓延,迅速吞噬了她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片荒芜的寂静。仿佛她奋力推动的巨石,终于滚落山崖,却在轰鸣过后,只剩下无尽的尘埃与空虚。
她转身,缓缓走到窗边。鹿台真高啊,高得令人眩晕。脚下的王宫缩小成了孩童玩弄的模型,那些穿梭其间的宫人如同蝼蚁。极目远眺,在天与地交接的模糊之处,似乎已经能看到周军营地连绵的灯火,如同嗜血的群狼在暗夜中窥伺的眼睛,那代表着“周”字的旗帜,仿佛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地平线上。
姐姐给她的那柄骨刀,在她袖中安静地躺着,冰凉如初。它从未沾染过仇人的血,甚至连一丝划痕都未曾留下。她的复仇,走的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一种更缓慢、更迂回,却也仿佛更彻底的方式。她成功地让自己嵌入这个王朝的肌体,成为它最糜烂、最疼痛的那块脓疮,也必将成为后世史书上,那个被千夫所指、承担所有骂名的“祸水”。她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似乎赢了这盘棋。
她完成了对父亲、对有苏氏亡魂的承诺了吗?
或许吧。她不知道。在这巨大的空洞里,连仇恨本身,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那步调沉稳而克制,绝非帝辛那般沉重,也不像宫中侍卫。
妲己没有回头。夜风拂动她未绾的青丝。
“你来了。”她平静地说,仿佛早已预料。
来的人,是伯邑考。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这戒备森严、风雨飘摇的时刻,避开所有守卫的眼线,悄无声息地登上了这鹿台之巅。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周遭金碧辉煌、却又死气沉沉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素色麻布深衣,身形挺拔,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周军,快到了。”伯邑考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牢牢地看着她。
“我知道。”妲己的回答同样简洁。
“你可以走的。”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现在局势混乱,宫禁已不如前严密。我……有办法,可以带你离开朝歌。”
妲己终于缓缓回过头,真正地看向他。他的眼神,依旧干净得像西岐雪山融化的溪流,里面没有任何算计与杂质,只有纯粹的、近乎固执的真诚,在这片即将倾覆的废墟上,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奢侈。
“离开?”她轻轻笑了,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荒凉与自嘲,“去哪里?回有苏氏吗?有苏氏,早就没了,连一片完整的帐篷布都找不到了。去西岐吗?”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以什么身份?商王帝辛的宠妃?还是导致商朝灭亡的亡国祸水?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西岐子民,会如何看我?会如何待我?”
“以苏妲己的身份。”伯邑考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坚定,“只是一个女人的身份。忘记朝歌,忘记鹿台,忘记这一切。”
只是一个女人。多么简单,又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望。她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摇了摇头,黑发在风中飘拂。“我哪里也不去。”
“为什么?”伯邑考的语气第一次透出了急切,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她的手臂,“留下来等死吗?你知道周军进城之后,会如何对待商王的妃嫔?你知道史官的刀笔,会如何书写你?你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我知道。”妲己将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声音变得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会说,商纣王帝辛,暴虐无道,宠幸妖妃苏妲己,残害忠良,酒池肉林,天怒人怨。周武王姬发,替天行道,吊民伐罪,诛杀昏君妖妃,还天下一个清明太平。”她顿了顿,缓缓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容,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味——嘲讽,认命,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凄然,“你看,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恰当的位置,黑白分明,忠奸立判。昏君,忠臣,义师,还有……惑乱天下的红颜祸水。多么……完美无缺的一个故事。”
伯邑考看着她,眼神里的悲悯如同深潭,几乎要将人溺毙。“你不是那样的人。”他声音低沉,带着痛惜。
“我是!”妲己猛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仿佛要用最锋利的言语,斩断所有不必要的牵连,也斩断自己内心那一丝可笑的动摇。“我引导他走向疯狂,我冷眼看着他残杀一个个臣子,我住在这座用无数奴隶血肉垒成的高台上,享受着民脂民膏。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受害者,我是帮凶。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我就是主谋之一!”她走到伯邑考面前,仰起头,逼视着他,“公子,你走吧。回到你父亲身边,回到你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未来里去。这个王朝肮脏的故事,总需要有人来承担最主要的罪名,来让新的统治者显得更加名正言顺,更加光辉伟大。而我,就是那个最合适、最完美的角色。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伯邑考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汹涌的暗流,有不解,有痛心,有不甘,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回天的哀伤。
但妲己已经不容他再开口。她决绝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如同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带着送客的意味:“再不走,我就叫侍卫了。你应该不想在这种时候,给你的父亲和周军,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吧?”
伯邑考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将她最后的影像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那素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楼梯口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那个伏在案上、烂醉如泥、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的王。
夜风更大了,吹得殿内重重纱幔疯狂舞动,像无数不甘的幽灵在举行最后的、绝望的舞蹈,发出猎猎的声响。
她慢慢地走到帝辛身边,低头凝视着他。跳动的灯火下,他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格外刺眼,那张曾经充满威严和力量的脸上,如今只剩下深重的疲惫与垮塌的痕迹。这个杀了她父亲、毁了她家园的男人,此刻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空洞的躯壳,趴在属于自己的坟墓——这座名为鹿台的华丽陵墓——之上。
她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过他散乱的花白头发。
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定义的……复杂情愫。是尘埃落定后的虚无?是面对终局时的一点怜悯?还是……一种连仇恨都被时间与命运磨蚀后,产生的诡异温柔?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了。
风,依旧在鹿台之巅,呜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