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疼痛的间隙 ...
-
投稿后的第四十三天,陆清辞从衣柜里醒来。
这是她复发的第三天。没有具体的诱因,只是某个清晨醒来时,那股熟悉的重量又压回了胸口——像有一块浸透了水的厚绒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的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动用额外的意志力。
她躺在衣柜底部,身体蜷缩成子宫里的姿势。黑暗是完整的、绝对的,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悬挂衣物的模糊轮廓。这个狭小的木制空间是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在这里,世界被缩小到可以掌控的尺寸,没有目光,没有声音,没有需要回应的期待。
手机在角落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她要不要吃早饭。
陆清辞盯着那点转瞬即逝的光,手指动了动,没有去拿。她知道自己应该起来,应该去吃早饭,应该像这四十多天来一样,继续扮演那个“正在好转”的女儿。但她做不到。身体的每个关节都被灌了铅,连抬起手臂都需要消耗掉一整天的力气。
抑郁发作时就是这样——不是悲伤,不是哭泣,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衰竭。大脑像一台过载后烧坏的机器,所有功能停摆,只剩下最基本的生存指令:呼吸,心跳,还有偶尔闪过脑海的自毁念头。
那些念头像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盘旋。它们不激烈,不狰狞,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你可以结束这一切。很简单。浴室柜子里有药。厨房有刀。窗台没有护栏。
她闭上眼睛,试图用最近学到的技巧对抗——观察自己的呼吸,给情绪命名,想象那些念头只是飘过的云。但没用。云变成了铅块,重重地压下来。
就在这时,衣柜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清辞?”是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你……在里面吗?”
陆清辞没有回答。她屏住呼吸,希望母亲以为她不在,希望母亲离开。
但门把手转动了,衣柜门被拉开一条缝。光线涌进来,刺痛了她的眼睛。
母亲蹲在衣柜外,逆着光,脸藏在阴影里。陆清辞看见她嘴唇在抖,看见她眼眶红了又强忍着。这样的表情她见过太多次——那种混杂着担忧、恐惧、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的表情。
“出来好吗?”母亲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哄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走走?”
陆清辞摇头。动作很小,但很坚决。
沉默在母女之间蔓延。衣柜里是陆清辞的汗味和樟脑丸的混合气味,衣柜外是家里惯有的、带着淡淡油烟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两个世界被一扇柜门隔开,此刻门开了,两个世界尴尬地对峙着。
“那……至少吃点东西。”母亲放弃了拉她出来的尝试,“我给你热了牛奶,放在门口。你想喝的时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母亲站起身,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牛奶放在衣柜外的地板上,然后轻轻带上了柜门。没有完全关严,留了一条缝——这是她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留一条缝,意味着“我尊重你的空间,但你需要的时候,我在这里”。
光线再次被隔绝,但牛奶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甜腻得令人作呕。
陆清辞盯着那碗牛奶看了很久。最终,她还是伸出手,端了进来。温度刚好,不烫不凉。她小口小口地喝,机械地完成“进食”这个动作。牛奶滑过食道,进入胃里,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
喝完牛奶,她把碗放回门边,重新缩回黑暗的角落。
手机又亮了。这次是邮箱的推送。
她盯着那个发件人名称看了五秒,才反应过来——新芽大赛组委会。标题很长,但她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评审结果,通知,附件。
心脏跳得快了一些,但很快又沉下去。有什么用呢?就算获奖了,就算被认可了,她依然要在这个身体里,在这个大脑里,继续活下去。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耗尽全部力气的事。
她点开邮件。
文字在屏幕上滚动。感谢参与,评审过程,然后——一等奖。奖金五万元。颁奖典礼。北京。
每一个词她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失去了意义。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她退出邮箱,打开相册,点开那个加密文件夹。第一张照片就是天台烟花的截图。叶知秋的眼睛在烟花映照下亮得惊人,笑容毫无阴霾。
陆清辞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她伸出食指,轻轻触摸屏幕上的那张脸。
冰凉的玻璃触感。
“你看,”她对着照片无声地说,“我做到了。我写了剧本,我获奖了。我应该高兴的。”
照片不会回答。笑容永恒地定格在那里,温暖,但遥不可及。
她关掉手机,重新陷入黑暗。获奖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很快平息,潭水恢复了它一贯的死寂。
---
接下来的三天,陆清辞没有出过衣柜。
吃饭时,母亲会把餐盘放在门边。她会在确认门外没人后,快速把食物端进来,吃完再把空盘子放回去。上厕所需要趁深夜,家里人都睡下后,她像幽灵一样溜进卫生间,再悄无声息地溜回来。
父亲尝试过和她谈话。他搬了把椅子坐在衣柜外,絮絮叨叨地说着单位的琐事,说同事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学,说房价又涨了,说今年冬天特别冷。他说了很久,陆清辞始终没有回应。最后他叹了口气,脚步声远去。
她能想象父母在客厅里的对话——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透着疲惫:
“怎么办?又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药在按时吃吗?”
“吃的。但医生说药物只能控制症状,根源……”
“根源是什么?我们哪里做得不对?”
这种对话她听过太多次。起初会愧疚,会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现在连愧疚都麻木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疏离感——是的,我就是个累赘。但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第四天早上,手机响了。不是消息提示音,是来电铃声。
陆清辞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沈未晞。她犹豫了很久,直到铃声快要自动挂断时,才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沈未晞说:“你又躲起来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嗯。”
“几天了?”
“三天……还是四天?记不清了。”
电话那头传来沈未晞深呼吸的声音。“听我说,清辞。我刚刚看到邮件了。你获奖了,一等奖。”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然后继续躲在衣柜里?”沈未晞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着的怒气,“陆清辞,那是北京。是颁奖典礼。是你写了那么久、那么痛苦的剧本得到的认可。”
“那又怎样?”陆清辞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去了又怎样?领了奖又怎样?回来之后,我还是会躲进衣柜里。还是会在半夜想死。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至少——”沈未晞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至少你去过了。至少你站在那个舞台上,接过那个奖杯。那是你应得的。”
“我不配。”陆清辞闭上眼睛,“我连正常地活着都做不到,我凭什么……”
“就凭你写出了《逐光笔记》!”沈未晞打断她,声音突然拔高,“就凭你在那么痛苦的时候,还能把痛苦变成那么美的东西!清辞,你得去。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去亲眼看看,你创造的东西被这个世界看见了。”
陆清辞没有说话。她听见电话那头沈未晞在哭,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对不起,”沈未晞吸了吸鼻子,“我不该对你喊。我只是……我只是太想让你看见,你有多好。”
衣柜里很安静。门缝底下的光从清晨的灰白变成上午的明亮。陆清辞盯着那道光,很久很久。
“好。”她说,“我去。”
---
出发去北京的前一晚,陆清辞终于从衣柜里出来了。
她洗了澡,水流冲过身体时,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密布的疤痕,大腿内侧几道较新的伤口,还有胸口那片因为长期抓挠留下的色素沉淀。这具身体记录了她所有的崩溃时刻,像一本用伤痛写成的日记。
母亲帮她收拾行李,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白衬衫熨了一遍又一遍,牛仔裤选了最挺括的那条。父亲往她行李箱里塞了一堆药:抗抑郁的,抗焦虑的,安眠的,还有应急的镇定剂。
“不舒服就吃药,”父亲说,不敢看她的眼睛,“别硬撑。”
高铁站人很多。陆清辞戴着口罩和帽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人群的喧哗像一层厚重的膜裹着她,每一个声音都模糊而遥远。她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拉杆,指关节发白。
母亲送她到安检口。“到了发消息,”母亲说,手抬了抬,似乎想拥抱她,但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照顾自己。”
陆清辞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走进安检通道。转身的瞬间,她看见母亲还站在原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高铁上,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列车启动时,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家乡,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想要跳下车的冲动。但车门已经关闭,列车正在加速,载着她驶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四个小时的车程,她几乎没有动。戴着耳机,但没有播放音乐,只是用噪音隔绝外界。旁边的座位换了几次人——一个打电话谈生意的中年男人,一对低声争吵的情侣,一个带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婴儿哭了很久,哭声尖锐而持续,像一根针扎进陆清辞的太阳穴。
她闭上眼,在心里默数自己的呼吸。一,二,三……这是心理医生教她的方法,当焦虑发作时,用数数来锚定自己。
到一百七十三时,列车到站了。
北京南站比想象中更大,人更多。声音在这里被放大、混响,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轰鸣。陆清辞跟着人流走向出站口,感到一阵眩晕。灯光太亮,声音太吵,人太多——所有的感官输入都超载了。
她找到了接站的工作人员,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女孩。“你就是陆沉?天啊,你看上去好小!”
去酒店的路上,女孩一直在说话,介绍北京,介绍明天的流程。陆清辞只是点头,嗯,哦,谢谢。她的注意力全部用在维持表面的正常上——挺直背,保持眼神接触,适时地微笑。
到酒店房间后,门一关上,她立刻瘫坐在地上。心跳得很快,手心全是汗。她从行李箱里翻出药,就着洗手间的水龙头吞下去。然后坐在马桶盖上,等药效发作。
半小时后,那种濒临崩溃的紧绷感稍微缓解了一些。她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人——苍白的脸,黑眼圈,干燥的嘴唇。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明天要颁奖。要上台。要说话。
光是想到这些,胃就开始抽搐。
---
颁奖典礼当天,陆清辞醒得很早。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几乎一夜没睡。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凌晨四点,她爬起来,吃了半片安眠药,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小时。
六点,闹钟响。她起床,洗澡,换上那身白衬衫和牛仔裤。衬衫的领子勒着脖子,有点喘不过气。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练习微笑——嘴角上扬,眼神放松。但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依然僵硬,像一具被勉强操纵的木偶。
上午的创作论坛,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发言人讲了什么,她没听进去多少。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荡,无法集中。她只能不断重复那些自我安抚的技巧:深呼吸,观察周围的事物,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
午饭时,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吃沙拉。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食物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吃,因为需要能量,因为不能晕倒在台上。
下午一点半,颁奖典礼开始。
会场的光线被调暗,聚光灯打在舞台上。音乐响起,主持人在说着什么。陆清辞坐在指定的位置,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布料。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轻微地、持续地颤抖。
三等奖,二等奖。掌声一次次响起。她看着那些人走上台,微笑,接过奖杯,说感谢的话。他们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从容。
然后,她的名字被叫到了。
“一等奖获奖作品——《逐光笔记》,作者,陆沉。”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聚光灯转向她所在的位置。那一瞬间,陆清辞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恐惧——像被剥光了扔在众人面前,每一个毛孔都暴露在审视的目光下。
她站起来。腿很软,但还能走。走上舞台的几步路,感觉像走过一片雷区。聚光灯太刺眼了,她眯起眼睛,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见无数双眼睛。
奖杯递到她手里,很沉。证书也是。主持人的话筒递过来:“作为本届大赛最年轻的一等奖获得者,有什么想和大家分享的吗?”
陆清辞接过话筒。她的手心全是汗,几乎握不住。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一秒,两秒,三秒。台下开始有窃窃私语。
然后,她看见了。
在会场左侧靠后的位置,有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但那双眼睛——她看过无数次,在手机屏幕上,在深夜的黑暗里,在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时刻。
叶知秋。
她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舞台。
那一瞬间,时间变得很奇怪。嘈杂的会场安静下来,刺眼的聚光灯变得柔和。陆清辞握着话筒,看着那双眼睛,突然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写《逐光笔记》,”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会场,有些颤抖,但清晰,“是因为曾经有一束光,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照亮了我。写作对我来说,最初是一种求救,后来变成了一种感谢。谢谢那束光,也谢谢所有还在黑暗中寻找光的人。”
很短的话。说完后,她把话筒还给主持人,鞠躬,下台。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热烈。
坐回座位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但不再是恐惧的狂跳,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震动。她偷偷看向那个角落,叶知秋还在那里,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典礼结束后是媒体采访环节。陆清辞被几个记者围住,问创作灵感,问未来计划,问她这么年轻怎么能写出如此沉重的题材。她机械地回答着,注意力却一直飘向那个角落——叶知秋已经起身,正悄悄地从侧门离开。
她想追上去,但腿像被钉在原地。而且追上去又能说什么?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来?听起来都像疯话。
采访持续了二十分钟。结束后,陆清辞逃也似的回到酒店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奖杯和证书被她随手放在门边。水晶在昏暗的光线里反射着微弱的光。
她坐了很久,直到敲门声响起。
“陆沉在吗?”是工作人员的声音,“晚上七点,1208房间有个小范围见面会,几位导演和制片人想和获奖者聊聊。”
“好。”她应了一声。
晚上七点,她再次来到1208。房间里已经来了几个人,正在低声交谈。她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但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径直走向她。
“陆沉?”他伸出手,“我是赵建国,导演。”
陆清辞站起来握手。赵导的手很大,很暖。
“刚看完你的《逐光笔记》,”赵导说,语气很直接,“我想把它拍出来。”
周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陆清辞愣住了。拍出来?拍成电影?
“我手头正好有个女性题材的项目在筹备,”赵导继续说,“你这个本子的内核很特别——不是简单的爱情,是自我重建。我想把它做成中小成本的文艺片,冲一下明年的电影节。”
旁边有人低声说:“赵导的《春逝》拿过金鹿奖最佳影片。”
陆清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拍成电影——这应该是每个编剧的梦想。她的故事,她的人物,会被演员演绎,会被镜头记录,会被观众看见。
但她心里涌起的不是兴奋,而是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个本子,我现在还不想卖。”
赵导挑起眉毛:“为什么?价格不满意?我们可以谈。”
“不是钱的问题。”陆清辞摇头,努力组织语言,“这个剧本……它对我来说,很私人。我想等到有一天,我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亲手把它拍出来。”
“你自己拍?”赵导笑了,不是嘲笑,是觉得有趣的笑,“你想当导演?”
“嗯。我正在学。”
赵导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点点头:“有志气。”他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你改变主意,或者有其他作品,随时联系。”
“谢谢。”陆清辞接过名片。
见面会持续到九点。陆清辞又和几个人聊了聊,听了些行业内的故事。她说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在听,在观察。
十点回到房间,她累得几乎虚脱。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消息。父母可能怕打扰她,没敢联系。沈未晞发了一条:“怎么样?顺利吗?”
她回:“顺利。见到了一个导演,想买剧本,我拒绝了。”
沈未晞秒回:“拒绝了?!为什么?!”
“我想自己拍。”
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回:“好。我支持你。”
陆清辞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北京的夜景铺展在脚下,车流像发光的河流,高楼像擎天的光柱。这座城市这么大,这么亮,而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
但就在今天,在这个庞大的、陌生的城市里,她站在了舞台上,说出了想说的话。她拒绝了一个成名的导演,因为想走一条更艰难的路。
而且,叶知秋看见了。
她打开相册,再次看着那张天台烟花的照片。这一次,她不再只是仰望照片里的光。她想起今天在台下看见的那双眼睛——真实的,活生生的,就在二十米外的眼睛。
也许,光从来不是用来追逐的。
也许,光是用来告诉你:你可以成为自己的光。
---
回到家乡后,陆清辞做了两个决定。
第一,复学。
第二,报考北城戏剧学院导演系。
父母对她的决定表现出复杂的情绪。母亲翻来覆去地看她带回来的奖杯和证书,然后问:“导演……这个专业,将来好找工作吗?”
父亲更直接:“你不是想写剧本吗?为什么非要当导演?导演多辛苦,一个女孩子……”
“我想自己掌控自己的故事。”陆清辞说,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她没有解释更多。解释需要能量,而她要把所有能量用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
复学手续办得很快。一月中旬,她重新回到了高三的教室。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还有几道不那么友善的。她听见有人低声说:“就是她,休学了大半年,说是抑郁症……”
“听说还自杀过……”
“怎么又回来了?”
她低着头,走到班主任指定的位置——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同桌是个戴眼镜的男生,看了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拉开距离。
课桌里塞满了这半年发的新试卷和复习资料。她一本本拿出来整理,手指触到纸张时,能感觉到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的是她休学前还没学到的章节。她努力听,但那些公式和符号像天书一样在眼前飘过,无法进入大脑。焦虑开始升起,手心冒汗,呼吸变快。
她低下头,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心理医生给她的“安抚工具箱”。里面有几颗光滑的石头,一小瓶薰衣草精油,一张写着应对技巧的卡片。她握住一颗石头,感受它冰凉的、坚实的触感,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下课铃响时,她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只是第一天。她知道接下来会更难。
晚上回到家,她把自己关进房间。书桌上,左边堆着高三的复习资料,右边是导演专业的书籍。中间摆着那个水晶奖杯,旁边立着获奖证书。证书旁边,贴着她新打印的照片——不是叶知秋的单人照,而是从颁奖典礼的新闻照片里截出来的画面:舞台上的她,台下的人群,以及人群中那个戴着鸭舌帽的模糊身影。
这张照片被她过塑,贴在抬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学习计划严格到近乎残酷:早上五点半起床,背一小时英语单词;六点半到七点,洗漱吃早饭;七点出门上学;白天认真听课,即使听不懂也要强迫自己坐在那里;晚上七点到十点做各科习题;十点到十二点学习导演专业知识——拉片,读理论,写练习剧本;十二点准时睡觉,睡不着就吃半片安眠药。
周末的安排更满:周六上午去市图书馆看专业书,下午做一套模拟题,晚上写一个新的剧本片段;周日上午复习一周所学,下午是唯一允许的“休息时间”——她会骑着单车在城里转,用手机拍摄一些画面,练习构图和运镜。
奶茶店的工作她辞掉了。店长很理解:“好好读书,考上大学。”
现在,她的生活只剩下两件事:生存,和准备考试。
抑郁和焦虑并没有消失。它们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着,时大时小。有些早晨,她依然需要花半小时说服自己起床;有些课堂上,她会突然陷入恐慌,需要偷偷跑到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有些深夜,那些自毁的念头会再次浮现,她需要一遍遍看那张照片,一遍遍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但她不再躲进衣柜了。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她没有时间。
疼痛还在,但疼痛的间隙里,她塞进了太多东西——数学公式,英语单词,电影理论,剧本结构。疼痛被稀释了,被转换成了一种持续的低频嗡鸣,成为了她存在的背景音。
三月,第一次模拟考,她的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五。
拿到成绩单时,她在厕所隔间里哭了十分钟。不是悲伤的哭,是愤怒的哭——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哭完后,她用冷水洗了脸,回到教室,继续做题。
四月,第二次模拟考,她到了班级中游。
班主任在班会上点名表扬了她:“陆清辞同学进步很大,大家要学习她这种不服输的精神。”
台下有人鼓掌,有人窃窃私语。她没有抬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笔。
五月,最后一次模拟考,她进了班级前二十。
那天放学后,她推着单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初夏的风吹过,带着暖意。路过群众艺术馆时,她看见门口贴着一张海报:暑期青年电影工作坊,主讲人——赵建国。
她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然后继续往前走。经过“蜜雪倾心”时,她看见新来的店员正在笨拙地摇晃雪克杯,像半年前的她。经过肯德基时,她看见角落里坐着几个中学生,正凑在一起看手机,笑得前仰后合。
世界依然在运转,和她无关,又和她有关。
六月七日,高考第一天。
陆清辞五点就醒了。她没有马上起床,而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市声——送奶工的车铃声,晨练老人的收音机声,远处工地隐约的机器轰鸣。
这些声音曾经让她焦虑,现在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它们证明着世界还在继续,而她是这继续的一部分。
母亲准备了早餐:一根油条,两个鸡蛋,一碗粥。没有说“考好点”,只是说“慢慢吃,别急”。
父亲送她去考场。路上,他几次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尽力就好。”
考场门口挤满了家长和学生。陆清辞找到自己的考场,走进去。座位在第三排靠窗。她坐下,放下文具袋,看向窗外——操场边的杨树枝叶茂盛,在晨风里轻轻摇晃。
试卷发下来。她深呼吸,开始答题。
作文题目是:“你如何看待‘执念’?”
看到这个题目的瞬间,她笑了。
她提笔,写下标题:《在疼痛的间隙》。
“执念有两种:一种是将你拖入深渊的重物,一种是让你在深渊中抓住岩壁的绳索。区别不在于执念本身,而在于你用它来做什么……”
她写得很慢,一字一句。写那个躲在衣柜里的女孩,写那束偶然照进黑暗的光,写漫长的、疼痛的追逐。写执念如何从求死的理由,变成求生的借口,再变成创造的动力。
“我们常说‘走出阴影’,但也许对有些人来说,阴影是永远无法完全走出的地貌。我们能做的,不是在阴影外建造一座完美的城池,而是在阴影里,找到那些被允许存在的、光能照进来的缝隙。然后,在那些疼痛的间隙里,种植一些能够生长的东西。”
写完最后一个字,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分钟。她放下笔,看着窗外。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桌面上,照亮了她手腕上那些淡去的疤痕。它们还在,像古老的文字,记录着一些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夜晚。
但她现在有了新的记录方式——用笔,用文字,用影像。
交卷铃响。她走出考场,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校门口,父亲在等她,手里拿着一瓶水。
“怎么样?”父亲问。
“正常。”陆清辞说。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水温刚好,不烫不凉。
回到家后,她没有立刻开始复习明天的科目。而是打开电脑,点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文档的名字是:《在疼痛的间隙》。
她开始写一个新的剧本。不是关于追逐光,而是关于如何在阴影里建造一座花园。关于一个女孩,她的心里永远有一部分是黑暗的,但她学会了在那片黑暗里,辨认哪些是可以种植的土壤。
她写得很慢,但很坚定。
窗外,夏日的阳光越来越烈,把整个世界照得一片白亮。房间里的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书桌上的奖杯反射着细碎的光芒,旁边照片里的叶知秋,永恒地微笑着。
陆清辞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然后继续打字。
她知道,高考只是无数关卡中的一道。前面还有更多的挑战——考北城戏剧学院,学导演,真正拍出《逐光笔记》,还有最难的:学会与自己的疼痛和平共处。
但此刻,在这个夏日的下午,在这个刚刚结束一场重要考试的间隙里,她只是在写。
一个字,又一个字。
在疼痛的间隙里,种植一些能够生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