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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翰林院 ...

  •   方嘉钰对着书房墙上那幅新裱好的、详尽得能看清每一条排水沟的京城舆图,恶补了整整三天。

      他方小公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迷路?不存在的!从今往后,这京城在他脚下,就得像自家后院一样熟稔!

      这日,是他与江砚白正式入职翰林院的日子。

      翰林院坐落在皇城东南角,青砖黛瓦,古木参天,环境清幽。踏入那扇朱红大门,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书卷特有的气息,仿佛连呼吸都带上了几分庄重。

      方嘉钰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浅碧色官袍,玉带束腰,衬得他面如冠玉,意气风发。他打定主意,要在新的战场上,一雪前耻,让江砚白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实力!

      他被引至编修厅,一进门,目光便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坐在靠窗位置的身影。

      江砚白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挺括。他正垂眸翻阅着案上的一卷文书,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长睫低垂,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方嘉钰内心冷哼:装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他故意加重了脚步,走到江砚白对面的位置坐下。木质官帽椅发出轻微的声响。

      江砚白闻声抬起头,目光与他撞个正着。

      方嘉钰立刻扬起一个堪称完美的、带着三分客气七分疏离的笑容:“江状元,早。”

      江砚白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方编修,早。”声音平稳无波,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他手中的文书。

      方嘉钰:“……”

      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这江砚白,莫非是个木头人?连基本的寒暄都不会?

      他憋着一口气,也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案,动作间不免带上了几分力道,砚台、笔架叮当作响,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然而江砚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多时,翰林院掌院学士踱步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学士姓周,是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者。他简单训诫了几句,便分派下任务。因前朝实录编纂工程浩大,需多人协同,方嘉钰与江砚白,以及另外两位庶吉士,被分在了同一组,负责整理校对嘉佑年间的一部分史料。

      “这些是嘉佑初年的起居注副本,以及部分臣工奏疏,”周学士指着墙角那几大箱落满灰尘的卷宗,语气严肃,“需逐一校勘、整理、摘录要点,务必做到字句精准,脉络清晰。限期……半月。”

      方嘉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眼角微微一跳。工作量不小,但他心中反而升起一股斗志。这不正是压倒江砚白的好机会?

      “下官领命。”江砚白已然躬身应下,语气从容。

      方嘉钰也立刻跟上:“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周学士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任务一分派,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那两位庶吉士已是愁眉苦脸,小声议论着该如何下手。

      方嘉钰却已撸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皙的手腕,率先走向那几口大木箱。“愣着做什么?动手吧!”他指挥若定,仿佛自己才是此间主事。

      他刻意选了与江砚白相邻的书案,将分到的卷宗“砰”地一声放在桌上,震起细微的尘埃。他挑衅似的瞥了江砚白一眼。

      江砚白正小心地拂去自己那部分卷宗上的灰尘,动作轻缓,生怕损毁了这些脆弱的故纸。对于方嘉钰的动静,他只是抬眸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起来。

      第一天的“较量”,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拉开序幕。

      编修厅内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方嘉卯足了劲,下笔如飞,恨不得一目十行,效率惊人。

      他偶尔用眼角余光瞟向对面,见江砚白速度似乎并不快,总是慢条斯理地翻阅、沉吟、偶尔提笔标注,心中不由嗤笑:果然是寒门出身,见识有限,速度这般慢吞吞。

      到了午间用饭时,方嘉钰面前已摞起了高高的一叠校勘好的卷宗,而江砚白那边,进度明显落后一截。

      方嘉钰心情大好,连翰林院那清汤寡水的伙食都觉得美味了几分。他端着食盘,故意从江砚白桌旁经过,语气带着几分“关切”:“江状元,可是遇到了难处?若需帮忙,尽管开口。”

      江砚白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闻言放下筷子,用布巾擦了擦嘴角,才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多谢方编修好意,尚可应付。”

      又是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觉得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而对方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看客。

      他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下午,方嘉钰更是铆足了劲,几乎头也不抬,连水都顾不上喝几口,誓要将江砚白远远甩在身后。

      直到暮鼓响起,翰林院即将下钥,他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和脖颈,看着自己面前堪称“硕果累累”的成果,志得意满。

      反观江砚白,依旧是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案头完成的部分,不足方嘉钰的一半。

      “江状元,明日可要抓紧些了。”方嘉钰起身,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快,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江砚白也站起身,开始收拾书案。闻言,他动作顿了顿,看向方嘉钰,忽然问了一句:“方编修校勘之时,可曾留意嘉佑三年秋,关于漕运改道的几份争议奏疏?”

      方嘉钰一愣。漕运改道?他光顾着追求速度和挑错别字了,哪里记得具体内容?他含糊道:“大致看过,有何问题?”

      江砚白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道:“无甚,随口一问。方编修辛苦了。”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方嘉钰心里莫名打了个突。但转念一想,定是这江砚白进度太慢,故意找茬,或是想套他的话。他岂会上当?

      “江状元也早些回吧,城南路远。”方嘉钰故意提起对方的住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随即昂首挺胸,率先离开了编修厅。

      回到府中,方嘉钰心情舒畅,晚膳都多用了半碗。他仿佛已经看到,半月之后,周学士对他赞不绝口,对江砚白摇头叹息的场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却渐渐有些不对。

      方嘉钰依旧保持着高速,但他发现,自己校勘过的卷宗,偶尔会被周学士抽查时,指出一些关联上的疏漏,或是背景理解的偏差。虽然都是小问题,无伤大雅,却让他不甚舒服。

      而江砚白,速度依旧不快,但周学士翻阅他整理的卷宗时,却频频点头,甚至有一次,还就其中一条批注,与江砚白低声讨论了几句,态度颇为赞许。

      方嘉钰坐在对面,竖着耳朵听不真切,只看到周学士离开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他捏着笔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这日午后,方嘉钰被一个地名卡住了。卷宗中提到一处“黑水峪”,他隐约记得在前几日的资料里见过相关记载,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在哪一卷。他烦躁地翻找着,额角渗出细汗。若去问那两位庶吉士,未免太丢面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对面。

      江砚白正专注地在一张纸条上写着什么,侧脸沉静。

      方嘉钰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那点不服输和求知欲占了上风。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江状元,你可记得,‘黑水峪’此前在何处提及过?”

      江砚白笔尖未停,头也不抬地答道:“嘉佑二年七月,兵部关于边镇粮草输送的奏疏副本,第三箱,左起第七卷,约中段位置。”

      他的语速平稳,答案精准得令人发指。

      方嘉钰愣住了。他……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连在第几箱第几卷,大概位置都一清二楚?

      他依言去找,果然在江砚白所说的位置,找到了相关记载。

      捏着那卷文书,方嘉钰心情复杂地坐回位置。他偷偷抬眼,打量对面那个依旧沉静如水的身影。这人……莫非有过目不忘之能?还是说,他投入的心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一种微妙的、名为“挫败”的情绪,开始悄悄滋生。

      他原本以为的速度优势,在对方这种近乎恐怖的精准和深度面前,似乎变得有些……可笑?

      不行!方嘉钰甩甩头,驱散那点动摇。定是巧合!或是他提前做了功课!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他重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要稳扎稳打。然而,笔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求飞快,偶尔也会停下来,思索一下上下文关联。

      接下来的几日,方嘉钰依旧和江砚白暗中较劲,但他不再一味追求速度,也开始注重理解和串联。他甚至发现,偶尔当他被某个疑点卡住,眉头紧锁时,对面会适时地、看似无意地提起一句相关的背景知识,或是另一份可佐证的文献出处。

      每一次,都精准地解了他的围,却又丝毫不显得刻意,仿佛只是同僚间的正常交流。

      方嘉钰从最初的怀疑和抵触,到后来渐渐习惯,甚至……生出一种诡异的依赖感?

      这感觉让他十分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就像你明明视一个人为死对头,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学识渊博得让你咬牙切齿又受益匪浅。

      半月之期将至,整理工作接近尾声。

      这日散值前,周学士前来查验进度。他仔细翻阅了四人整理的最终成果。

      当看到方嘉钰负责的部分时,周学士点了点头:“方编修进度很快,字迹工整,校勘仔细,不错。”

      方嘉钰心中一喜,唇角刚扬起,却听周学士接着道:“只是,在事件脉络的梳理上,尚有可精进之处。例如这几处关联,若能像江编修这般,引证互见,则更显周全。”

      说着,他拿起了江砚白整理的那部分。

      方嘉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顺着周学士的手指看去,只见江砚白整理的卷宗旁,附有数张清晰的脉络图、人物关系表,以及关键事件的交叉引用索引。不仅校勘无误,更是将散乱的史料编织成了一个清晰可循的网络。

      高下立判。

      周学士对江砚白不吝赞誉:“江编修心思缜密,条理清晰,于史料理解颇有深度,甚好。”

      江砚白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躬身道:“学士谬赞,晚辈只是尽力而为。”

      那两位庶吉士也纷纷投去敬佩的目光。

      方嘉钰站在原地,看着江砚白那清瘦的侧影,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这半个月来的拼命,在对方这种降维打击般的成果面前,仿佛成了一场徒劳无功的笑话。

      他输了。

      不是输在速度,不是输在勤奋,而是输在了那种他之前嗤之以鼻的“深度”和“方法”上。

      周学士又勉励了众人几句,便离开了。

      编修厅内,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方嘉钰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书案,感觉胸口堵得厉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与江砚白之间的差距,或许并不仅仅是他所以为的“虚伪”与“运气”。

      江砚白收拾好东西,走到他身边,脚步顿了顿。

      方嘉钰梗着脖子,不想看他。

      却听江砚白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方编修进度迅捷,江某佩服。日后若有需印证之处,可随时探讨。”

      方嘉钰猛地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是在讽刺我吗?还是……真的在示好?

      他分辨不清,只觉得江砚白这个人,像一团迷雾,越是靠近,越是看不清。

      “不必!”他硬邦邦地回绝,抓起自己的东西,几乎是落荒而逃。

      江砚白看着他几乎是跑出去的背影,目光落在方嘉钰案头那方被他随意丢弃、沾染了墨迹的镇纸上,微微摇了下头。

      还是……太急了些。

      他俯身,拾起那方雕刻精美的青玉镇纸,用袖口轻轻擦去上面的墨痕,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位。

      然后,他才转身,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翰林院。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青衫旧袍,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

      而此刻,冲回府中的方嘉钰,一头扎进书房,对着那幅巨大的京城舆图,却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力。

      他好像……真的遇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棘手至极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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