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琼林宴 ...
-
方嘉钰回到府中,那身价值不菲的绯色罗袍被他随手褪下,扔在黄花梨木衣架上,仿佛扔掉了什么烫手山芋。
“公子,您这是……”贴身小厮观墨小心翼翼地上前伺候。自家公子平日里最重风度,今日这脸色,怎么比放榜那天还难看?
“更衣。”方嘉钰言简意赅,走到铜盆前净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搓掉一层皮。
热水氤氲,却化不开他眉宇间那点郁结之气。脑子里反复回放的,依旧是宣政殿上江砚白那沉静无波的侧脸,以及宫门外那缕清苦的墨香。
“查得如何了?”他接过观墨递来的温热面巾,敷在脸上,声音闷闷的。
观墨立刻躬身回话:“回公子,打听到了些。江状元祖籍陇西,父母早亡,是靠族中接济和给人抄书度日,才得以读书。师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老秀才,并无显赫师门。如今住在城南榆林巷,租了一间小院,家中只有一个老仆伺候。”
方嘉钰扯下面巾,露出一张被热气熏得愈发秾丽的脸,眉头却蹙得更紧。就这些?如此清白简单?不可能!
“他平日有何嗜好?常去何处?”
“这……据邻里说,江状元生活极是清简,除了去书院和书铺,几乎足不出户。也……未曾听闻有何特殊嗜好。”观墨的声音越来越低。
方嘉钰冷哼一声。果然是个无趣的木头疙瘩!这种人,怎配压他一头?
“继续查!他总该有弱点,或是与人交往的把柄。”方嘉钰不信邪,这世上哪有真正完美无缺的人?江砚白越是表现得无懈可击,他就越觉得此人虚伪透顶。
正说着,外间有仆役送来一张烫金请柬。
“公子,宫里头送来的,琼林宴的帖子。”
方嘉钰接过,指尖在那精致的纹路上摩挲了一下。琼林宴,新科进士的荣耀盛宴,亦是京城权贵挑选乘龙快婿的绝佳场合。往年,他最爱这等热闹,可今日……
他眼前闪过江砚白那张脸。
呵,好得很。正愁没机会当众拆穿他的假面,这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
三日后的琼林宴,设在皇家御苑的流芳殿。
夜幕初垂,殿内已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与新科进士们言笑晏晏,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方嘉钰到得不早不晚。
他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领口与袖口绣着同色系云纹,腰束玉带,并未如许多进士那般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可他一踏入殿门,那昳丽的容貌和通身掩不住的矜贵气度,依旧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与相熟的长辈、同窗寒暄应酬,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全场。
很快,他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青衫身影。
江砚白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在一众锦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并未主动与人攀谈,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脊挺直,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殿中歌舞,偶尔端起面前的茶杯浅啜一口。
方嘉钰内心冷笑:装,接着装。看你能装到几时!
他打定主意,要在这场宴会上,让江砚白好好出个丑。
机会很快来了。
按照惯例,新科状元需代表全体进士向座师和诸位重臣敬酒。只见江砚白从容起身,端起酒杯,步履沉稳地走向主位。
方嘉钰捏着酒杯,指尖微微用力。他倒要看看,这寒门子弟,在如此场合,能说出什么花来。
然而,江砚白举止得体,言辞恳切又不失风骨。感谢圣恩,叩谢师恩,祝福同科,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几位素来严苛的翰林学士都频频颔首。
方嘉钰越听,心里那簇小火苗越是往上窜。凭什么?连敬酒都能敬得这么……这么“完美”?
他正暗自磨牙,忽见与江砚白同榜的一位进士,许是过于紧张,起身时宽大的衣袖不慎带倒了桌上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顿时泼洒出来,溅了旁边人一身。
那闯祸的进士霎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被溅到的是位脾气不太好的老御史,当即眉头就皱了起来。
殿内气氛微微一凝。
就在这当口,江砚白却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用自己的身体稍稍挡住了那闯祸的同科,同时拿起自己桌上干净的布巾,递了过去,温声道:“张大人,晚辈失仪,酒渍若不及时处理,恐污了衣袍。”
他语气自然,动作流畅,仿佛真是自己不小心一般,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那位惊慌的进士身上引开。
那老御史见他态度恭谨,又是新科状元,脸色稍霁,接过布巾,哼了一声便作罢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周围立刻响起低低的赞叹声。
“江状元好气度。”
“处事沉稳,顾全同科颜面,难得啊……”
方嘉钰听着这些议论,只觉得那酒液不是泼在老御史身上,而是泼进了他心里,又酸又涩,还冒着咕嘟咕嘟不服气的泡。
好一招收买人心!虚伪!太虚伪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端起自己那杯斟得满满的、近乎溢出的御酿“梨花白”,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朝着江砚白的方向走了过去。
“江状元——”他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刻意拉长的调子,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江砚白闻声转过身,看见是他,眸色依旧平静,只微微颔首:“方探花。”
方嘉钰走到他近前,将手中那杯几乎要漾出来的酒往前一递,笑容明艳,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亲热”:“方才见状元郎应对得体,令人佩服。来,我敬你一杯,恭喜高中!”
他脚下看似随意地往前一迈,鞋尖“恰好”踩住了自己那过于宽大的袍角,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手中那杯满溢的梨花白,便朝着江砚白那身干净的旧青衫泼去——
成了!方嘉钰心中一阵快意,他已经预见到酒液泼洒、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江砚白似乎早有预料般,脚步极其细微地一侧,手腕同时快如闪电地向上轻轻一托方嘉钰端着酒杯的那只手臂。
方嘉钰只觉一股巧劲传来,手臂不受控制地向上一抬。
“哗——”
那杯本该泼在江砚白胸口的酒,大半泼在了方嘉钰自己的前襟上,只有零星几点,溅在了江砚白的袖口,洇开几朵深色的湿痕。
冰凉的酒液瞬间浸透衣衫,贴在皮肤上,激得方嘉钰一个哆嗦。
他懵了。
殿内霎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风头最盛的新科进士身上。
江砚白却已收回手,仿佛刚才那迅捷的动作只是错觉。他看向方嘉钰被酒液染湿大片、显得有些狼狈的前襟,眉头蹙了一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方兄,小心。”
方嘉钰:“……”
他看着江砚白袖口那几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酒渍,再低头看看自己湿漉漉、酒气熏天的前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显然都以为是他方小公子自己毛手毛脚,敬个酒都能泼自己一身。
“我……”方嘉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肯定红得厉害。是气的,也是臊的。
江砚白却已解下自己腰间一方素净的棉帕,递了过来,声音依旧温和:“擦擦吧,春日夜里寒,莫要着凉。”
那帕子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方嘉钰看着那方帕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等于承认自己蠢;不接,显得自己更蠢。
最终,他还是咬着牙,一把夺过那帕子,胡乱在衣襟上按了按。棉帕吸饱了酒液,沉甸甸的,带着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苦墨香,混合着梨花香甜的酒气,一股脑地钻进他的鼻腔。
这味道……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多谢。”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几乎想把那帕子扔回江砚白脸上。
“举手之劳。”江砚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转而向周围投来关切目光的人微微致意,表示无碍。
那从容的姿态,反衬得方嘉钰像个无理取闹、最终自作自受的孩子。
方嘉钰捏着那方湿帕子,站在原地,只觉得全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而这一切,都拜这个道貌岸然的江砚白所赐!
他狠狠瞪了江砚白一眼,对方却已转过身,继续与旁人低声交谈,只留给他一个清瘦挺拔、仿佛无事发生的背影。
方嘉钰气得几乎内伤,一把将湿帕子塞进袖袋,也顾不上礼仪了,扭头就朝着殿外走去,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地方。
殿外夜风微凉,吹在他湿漉漉的衣襟上,带来一阵寒意。
他打了个喷嚏,更加懊恼。
……
流芳殿内,丝竹依旧。
江砚白端起茶杯,掩去唇角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
那小猫伸爪子挠人的模样……果然,比想象中还要有趣。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袖口那几点微不可查的酒渍,指尖轻轻拂过。
嗯,是上好的梨花白。
可惜,泼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