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时间》童陆

14、赔我

　　陆延似乎很意外，反应几秒说：“你回去吧。”
　　新的一年，他们的第一通电话，信号不太好。回声很大，逼迫陶舟清晰地听到两次陆延的回答。
　　陶舟喉结滑动，想指责陆延言而无信。
　　哪怕陆延什么都没承诺过。
　　他轻轻吸了下鼻子，话里似乎带着笑：“来都来了，我给你做了清蒸海鲈鱼和蒜泥茼蒿，请前台送上去好吗？”
　　错题集并不好用，标准答案已经改变，陶舟不自觉地回到熟悉的错误路径。
　　听筒传来均匀的脚步声，陆延的信号变得很好，“我的意思是，我出差了。”
　　“啊？”陶舟有点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风声好大，你在哪里出差啊？”
　　“哈尔滨。”
　　与他隔着2000公里，半个中国的距离，如此遥远，陶舟生出一股冲动，语出惊人：“我想去找你。”
　　“这是你的事，”陆延的声音经过电波传导，听起来比昨天温和，“只不过，我没有为你留出时间的义务。”
　　不等陶舟说话，那头似乎有人找陆延，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接着电话被挂断。
　　一通电话将陶舟的计划全部打乱，他头也不抬，转身就朝外走，边走边看机票。
　　或许四月的哈尔滨依旧冰冷，他的心却渐渐升温。
　　“陶先生，陶先生！”一道焦急的女声从身后飘来。
　　陶舟转过头。
　　前台拎着饭盒包快步走来，他这才发现，太过匆忙把饭菜落桌上了。几乎立刻迎上去，道歉又道谢。
　　这顿饭虽没吃上，但好像发挥起更大的作用。
　　落地哈尔滨是晚上十二点。
　　机舱玻璃因为温差过大蒙上一层白雾，外头的景象朦胧看不真切。
　　陶舟穿着黑色冲锋衣，一下飞机，冷风像刀片似的凌迟□□，囫囵的空气呛得他狠咳几下，鼻子几乎是瞬间红了。
　　他缩着脖子，哆嗦着把拉链拉到最上头，打了辆车直奔酒店，地址是下午在北京转机的时候问陆延要的。
　　陶舟：我到了。
　　直到他办好入住，也没收到回复，陶舟猜测陆延睡着了，只好回房。
　　屋里暖气很足，陶舟僵硬的身体缓慢解冻，一想到陆延可能就睡在离他只有几米的楼上、隔壁、对面，陶舟把头转来转去，各个方向都打量一遍。
　　人在有所求时，快乐和悲伤都被简化，靠近一步就会幸福，退后一步就是失落。跨越2000公里的距离，对陶舟而言，他与幸福咫尺之遥。
　　他定好六点的闹钟，把消息提示音开到最大，缓缓睡去。
　　许是心里惦记着事，陶舟睡得不踏实，总是疑似听到消息音，等摸到手机一看，聊天框毫无动静。
　　几次之后，他不再理会这种错觉。
　　闹钟还没响，陶舟就醒过来，他没了睡意，又给陆延发了条消息：你有时间一起吃早饭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发完之后，他盯着对话框发呆，越看越觉得这句话熟悉，想起这是陆延追他时，常常使用的一句话。
　　聊天界面的绿白对话框突然向上移动一格。
　　陆延：我回南城了。
　　陶舟看着没什么反应，没几分钟屏幕熄灭了，他才点开回复：好的。
　　是报复吗？
　　惩罚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为从前无数次陆延破碎的期待，讨回公道。
　　还不够吧？听不到也看不到他狼狈的模样。陶舟自虐一般，僵着指头，点下视频通话。
　　视频很快接通。
　　画面里陆延正在刷牙，嘴边溢出白色的牙膏沫，背景看着像是酒店卫生间。他把手机竖着放在身前，只望了一眼就开始漱口。
　　陶舟沉默了。
　　陆延拿起电动剃须刀，开始修面，随口问：“怎么不说话？不生气吗。”
　　陶舟不知如何作答，确实没有生气，但胸口闷闷的，他瓮声瓮气：“你是不是想要我生气？”
　　“对。”
　　这声肯定击穿陶舟的心理防线，令他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委屈，他突然提起旧事：“我送你的帽子，你说喜欢，却没有再戴过。”
　　他说的是送陆延的第一件礼物，去贵州出差带回来的蓝黄钩织帽子。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陆延却一下停住所有动作，隔着屏幕与他对视，语气很沉，“因为那顶帽子掉色，原来你很介意，那为什么现在才问？”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意料，陶舟直勾勾盯着陆延，试图找出他说谎的证据，否则，否则他这么多年的介意，显得多么可笑？
　　“有身份有资格的时候不问，现在你凭什么问，陶舟，你会不会太奇怪了？”
　　“可是你回答了，”陶舟咬着唇。
　　“嗯，所以你还要说什么？”
　　陶舟本想关掉摄像头，纠结几秒还是选择闭上眼，他端着无比轻缓的语气质问：“为什么逗弄我？我到了，你已经回去了。”
　　陆延露出淡淡的笑容，明明被质问，心情却还不错的样子，“我昨天临时有事，决定回来的时候，你在第二程的飞机上。你没有问我，你不问我，就只能得到想象中的答案。”
　　陶舟不算个好人，暗自揣测他人时，总将自己并不光明的想法带入，由此种种，为陆延加上无端的罪名。
　　因为羞愧，他的脸在发烫，整个人快烧起来。他急躁地把手机卡在被单上，不到一秒重新捡起。
　　“那你还喜欢我吗？”陶舟语速很快，就像刚刚下课的好学生，急于复习巩固，立刻学以致用。
　　陆延拿起手机，镜头离他更近，他虚眯着眼，“陶舟，你在偷懒吗？”
　　笨拙多时的陶舟，在此时灵光乍现，意识到不回答本身就是答案，再回望这番对话，他生出大胆的猜想——
　　开始小心验证：“昨天下午，我准备去看新房的床，”他垂下眼皮，“可是现在没有买成，你耽误我的事情了，应该要赔给我的。”
　　“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你想怎么赔？”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大概三个小时，我们一起去看床吧。不会白费你的时间，请你吃饭。”
　　“不确定，每一天都有可能。”
　　“那我每天问一次？我随时都有空的。”
　　“嗯。”
　　视频挂断的瞬间，陶舟看着退回的聊天界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是他追陆延以来，得到的第一个肯定的承诺。
　　从哈尔滨回到南城第四天的晚上，陶舟回复新发布的视频评论的间隙，收到陆延的消息。
　　内容是下午三点。
　　回答的是陶舟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的问题。
　　陶舟看到消息时，双臂搭在书桌边缘，柔顺地低着头，轻轻眨了眨眼。
　　像是被要求参与摸球游戏，一百个中只有唯一的红球，他知道只要足够坚持，第一百次必定可以胜利，然而现实是，他幸运得仿佛箱子里放进去了一多半红球。
　　他为此做出许多准备，包括但不限于家具城附近一千米的美食攻略、最近的热映电影评价、夜晚散步路线推荐等。
　　在沟通交通方式时，陶舟询问去接他好不好，被拒绝，陶舟要求他来接自己，被答应。
　　春夏之交，窗边的梧桐长出新叶，与冬天枯黄翻卷的叶片全然不同，青枝绿叶，郁郁芊芊。
　　陶舟没有午休，搬着椅子，躲在阳台的树荫里，看着楼下出神。
　　不多会儿，一道久违的、熟悉的、令人怀念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前。
　　这话说得不算太对，他们在几天前的嘉年华刚见过面，只是陆延是真切地，足足四个月没有回过这里了。
　　脆弱的陶舟有些想哭，不过忍住了。
　　陆延穿一身深灰色长风衣，支着长腿随意地站在楼下，不像在等人，倒像拍海报。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陶舟立刻下去了。
　　“今天这么快？”陆延随口问，像是在影射从前陶舟去趟超市也会磨蹭十分钟才下来。
　　陶舟微微喘息，趁机拉住陆延的风衣衣角，“早就收拾好了，想见你。”
　　前后句没什么关联。
　　陆延瞥了一眼衣角，再听这话，发出愉悦的轻笑。
　　陶舟看得移不开眼，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陆延这样放松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别发呆，走了。”
　　一走进家具城，陶舟下意识闭了下眼。大片白色暗纹的亮面瓷砖，反射出头顶瓦数极高的照明灯光。
　　陆延不知看中什么，把着他的胳膊直接进了右手第一家店。
　　店内是偏暗黄的氛围筒灯，与预期有所不同，卖的是床垫。导购笑意可亲，迎上来接待陆延。
　　陆延摇头示意，“我是陪逛的，他才是主人。”
　　导购很有眼色，立即说二位看中哪款，都可以躺上去体验。
　　陶舟眼神一闪，有些意动，下意识望向陆延。
　　被人眼巴巴地看着，充满渴望的眼神快要溢出眼眶，却一言不发，陆延轻叹一口气，承认自己教学工作的失败，只好更加努力，“怎么只知道看着我，想不想试试？”
　　“想。”
　　陶舟从七八千的床垫体验到十几万的，体验感时好时坏。在躺下后手掌不小心碰到陆延胳膊的那张体验最好，在他与陆延分隔两侧也未讲话的那张感受最差。
　　每测试完一款，陆延都会让陶舟打分，他在手机记录，“最喜欢哪一款？”
　　陶舟指向右侧第三张床垫，解释：“那张你躺得最久，也很舒服。”
　　导购笑容更加灿烂，夸道：“二位真是好眼光，这是设计师特别定制款，独立袋装弹簧，打完折不到十万。”
　　陆延却问：“你家装修，我躺得舒服很重要吗？”
　　“我，我在追你。”
　　“你说过很多次了，”陆延不再追问，转头跟导购确认就是这款，并交代：“尺寸是2.2m×2m。”
　　陶舟仿佛这时才从晕乎状态清醒，“不用了，1.8m×2m的尺寸就好。”
　　陆延看了一眼，“听他的。”
　　“好的，”导购小跑回收银台，把POS机拿来，“请问哪位结账？”
　　陆延拿出手机，没看导购，反而盯着陶舟。
　　陶舟刚想说话，被他打断，“送你的，祝你乔迁快乐，要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