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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旧山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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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的千清秘境,不仅向门派弟子开放,散修也可报名。旭日东升,参与此次试炼的修士聚集在殿前,灵剑宗一派霁色道服中混着点点杂色。
穆氏子弟呈上放有符箓的托盘,普通的符箓常用朱砂、狗血绘成,而盘中符箓的纹路却显玄黑色,嗅来馨香,是北域的松烟所制。
“诸位,千清秘境久未开放,试炼场中变幻莫测。大家持有穆氏特制的符文,若有无法应对的情况,用灵力燃烧符文,即可退出秘境。”
“除了各位私下分成的小组,秘境会随机将两个小组进行组队。秘境关闭后,凭借各组收获的法器、妖兽的数量和修为进行评价。”
他身后是穆家的传送玉石,只需修士将手放在其上,便可进入千清秘境。
“此去,祝君一帆风顺,各有所得。”
不少修士纷纷上前,身影逐渐消失在玉石前。李凝心攥紧了手上的符篆,和其余三人一起将手放在了玉石上。沈安晏站在她身侧,因为身高差的缘故,他微微弯着身子,束起的马尾轻扫在李凝心的脸侧,痒痒的。
“你不是想找到天书吗?我帮你。”
李凝心暼了他一眼,一路以来,她委实不知道他这自来熟的性格因何而来。只道:“我会自己解决。”
见她不苟言笑的神色,沈安晏撇了撇嘴,他被李凝心拒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这算什么,至少之前给她剥的果子她还吃了呢!比之前非正事不搭话的样子好太多了。
而且沉檀师叔说过,追女孩子要有耐心。想到这,沈安晏有些落寞的神情一扫而光。不就是天书吗,他肯定会帮她找到的。
进秘境前,他向江曜灵和谢逾白叮嘱,正色道:“随机应变,万事小心。”
江曜灵也收起了平常玩笑的神色,和谢逾白应道:“是。”
一阵灵气波动,眨眼间已经离开了方才的大殿。眼前雾气弥漫,叫人摸不着方向,自进入北域,时有霭霭停云,天气阴沉,却不曾见这么大的迷雾。众人心想:这恐怕已经进了千清秘境。
反应过来时,身边空无一人。李凝心心道,这迷雾把他们四人分散开来,不知道要干什么。她握紧了剑柄,向前走去。
一道轻柔的灵力朝她的背后袭来,却未带任何攻击的意味,李凝心挥手挡下,转头去看,却在霎时愣在原地。
“呀,昭昭现在这么厉害呀,连娘的招式都能化解了!”
那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即使身为人母,也仍有少女的灵动和狡黠。只是在迷雾中,她的面容不甚清晰,但李凝心却感觉灵魂都发出阵阵颤动,她绝不会认错,那就是母亲的样子。
“许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让娘看看。”
那女子信步走到她身前,李凝心不由想起小时候,她那时还小,只能够到娘亲的衣角,而今她却和娘亲的身高齐平。她已长大了,而母亲却还是从前的样子。
“怎么了,看到娘傻了,话都不会说了?”那女子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似一阵温柔的春风。
她仔细端详着李凝心,像是要把她的样貌刻进心底,神色十分骄傲,半晌才道:“这么厉害,不愧是我李平芜的女儿!”
“在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我们昭昭这么厉害,又像你娘这么漂亮,肯定有不少男孩子追求吧?怎么样,有喜欢的人吗?
“前几日大娘还跟我说呢,叫我叮嘱你在外小心,别被什么混小子骗了去。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家的糖人。
“有空回西山看看,大家都很想你,娘也是。”
一道冰刃在李凝心后背凝结,她却好似全然无觉,只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李凝心嘴唇嗫嚅着,似要吐出什么话语,但到底没说。
剑出鞘,快得甚至还没看清楚招式,就将她面前的女子捅了个对穿。那张姣好的面容染上了血迹,似是不可置信:“你……”
李凝心不想去看,闭上了眼,浮现在脑海中的仍是母亲李平芜的面容,只不过她的眉眼冷如冰霜,看向她时没有半分柔情。是了,她心道,这才是她记忆中的母亲。
那样温柔的神情,是从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呢?那样肆意娇俏的性格,是从什么时候就变得冷漠了呢?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纷至沓来,鸣玉姨姨,大娘、李叔、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圆圆……最后都隐匿在一场大火中,消失不见了。
她曾经的族人,大概只会恨她吧。
迷雾散去,李凝心睁开眼睛时,恰好对上沈安晏有些焦急的视线,心底那点不安和悲伤却神奇地消退了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你醒啦!”沈安晏道,“进了秘境,你就像入定了一样,没事吧?”
江曜灵牵着她的手,问道:“昭昭姐,你有不舒服吗?小木头是医修,让他帮你看看吧。”
谢逾白的目光,也在无声询问着她有没有事。最后那点异样的心绪被抚去,李凝心心尖一暖,她道:“我没事。”
接着把遇见幻境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只不过省去了和母亲有关的事情。她道:“大家多加小心。”
“既然没事,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她这时才发现,裴承影也和他们在一处,还有穆明光、穆云初和裴不照。江曜灵解释道:“进了秘境就看见他们了,看来秘境是把我们分到一组了。”
沈安晏朝刚才说话的裴承影道:“裴公子也太着急了。若你等不及,可以先进去,没人拦你。”
此话一出,江曜灵和谢逾白暗自惊讶。师兄一直是对外不计较的性子,即使遇见了让自己不舒心的事情,也只会暗讽回去,让人挑不出错处。这样直白犀利的话语,自他结丹后被交付了许多事务,就十分少见了。
江曜灵看了眼李凝心,心道,师兄是为了昭昭姐吧……他这下,恐怕是真动心了。
裴承影冷哼一声,率先向前方的庭院走去。穆明光略有歉意地看向李凝心,然后朝前走去。见李凝心无事,他们四个人也随后进入了这方庭院。
说是庭院,其实有些不符,这处的建筑更像是宫殿。远望檐牙高啄,近看长桥卧波,红木柱子上雕刻着瑞兽的图腾,即使细微处也栩栩如生。门槛以金玉镶之,这样的做派和风格,是如今的世家门派所无法企及的。
唯有千年前的皇室,才会如此。
他们这是……进入了千年前的遗迹吗?
进到殿内,却不如外面看来富丽堂皇。书架上放满了书籍,就连案几上也摆放着书,紫烟从一旁的香炉中缓缓升起,倒像是做研究学问的地方。
李凝心翻开了离得最近的一本书册,上面记载的东西,不外乎“某年某月某日,天象有变,是为吉兆或不详”“帝王有令”一类的话语,看得她不知所云。
穆云初心有所感,看向了姐姐穆明光。后者微蹙起了眉,在看到书中内容时,也看向了穆云初。
穆明光道:“诸位,我们也许是进入了千年前皇室的遗迹。”
“千年前,北域的土地尚由皇室统治,当时的人们称北域为北衍国,传说北衍国的开国君主是天上的流星所化,因此北衍国也格外注重占星天文的演算。”
“想来我们现在的位置,就是当时皇家设立的占星阁了。”
话音刚落,狂风四起,众人不由抬臂挡风,做好战斗的准备。李凝心掌中的剑发出阵阵低鸣,涌动的黑气自四面八方袭来,霎时灵力与剑刃的碰撞回荡在这片空间。
“是妖!”沈安晏率先打散了黑气,“看样子像是魇妖,这东西最会吞噬人的心智,大家小心,不要让它钻了空子!”
魇妖也有读取记忆、制造梦魇的本事,李凝心心想,刚才她进入的幻境,恐怕也是它所为。此妖修为不可小觑,即使是李凝心,也只有六成把握祓除。
魇妖不停分泌出黑气,黑气四窜,目下一群人被分散开,各自对战。沈安晏将眼前的黑气驱散,有一道声音响起——
“你挺敏锐的,和刚才那个小姑娘有得一比,不愧是剑骨的持有者。”
那道声音从他的脑海中传来,沈安晏下意识朝四周看去,只能看见同伴作战的身影。他没有回答,一味地朝黑气发出攻击,一招比一招凌厉。
“剑骨可是千年难遇的东西,但拥有了剑骨的你,却还是被亲生父母遗弃,这其中的缘由,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配剑天问的动作一顿,沈安晏抿了抿唇。
他是被师父相澄真人收养的,师父告诉他,他是在路边被捡到的,回宗门之后才发现他身怀千年难遇的剑骨,于是相澄真人把他收入门下,随真人修道前的姓,姓沈。
那时,相澄真人道:“安定五州,海晏河清。你既有旁人梦寐以求的机缘,获得了于修行大有裨益的剑骨,也该承担起这份责任。此后,你就叫沈安晏了。”
这便是他入宗门前的全部,他不相信师父会骗他,即便再想知道缘由,也不该从魇妖口中得知。
持剑的动作一顿,沈安晏又开始了更为迅猛的攻势。
魇妖本想再说点什么诱惑他,毕竟他的修为算是这一行人中数一数二的,方才那个小姑娘不好骗,却仍有在意的事情,这个身怀剑骨看着对任何人都亲热善谈,却是个冷心冷情的,竟死活不上他的当。
在魇妖的下一步动作前,沈安晏已经找到了它的本体,胜负已定。魇妖也未料到战局扭转得如此之快,望着沈安晏淬毒的目光,心下一寒。此等形势下,唯有放手一搏。
比刚才强上百倍的攻击朝他袭来,沈安晏将天问剑格挡在胸前,保护阵将那魇妖的攻击弹开,在空气中炸出一朵朵绚丽的火花。到底是集结了千年怨念的妖鬼,没多久,沈安晏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因他吸引了魇妖的火力,旁人受到了攻击减轻了不少。李凝心瞥见沈安晏力有不逮的情况,当即出手,他得了片刻喘息,与李凝心一起将这魇妖制服。
那团黑气化为男子模样,跌倒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天问剑的剑刃横亘在他的脖颈上,仿佛下一秒,沈安晏就会亲手将他散灵。
但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丝毫没有恐惧怯懦的神色,反倒大笑起来,笑得愈凶,血流得也更欢快,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都投进这汩汩的鲜血中。
“你和我,其实一样吧。”
那魇妖开口,目光灼灼:“我也是被父母遗弃,在街头流浪。那时我饿得快要死了,多亏占星阁的阁主在路边捡到我,又把我带进阁中,让我有了容身之地。”
“流浪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同龄的小孩子都很怕我,用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我。阁主和长老就不会如此,他们说我和普通孩子一样,只不过灵力更为纯粹出众,那些小孩子只不过是嫉妒罢了。”
“直到我不小心听到他们的谈话,”
魇妖字字泣血:“我有妖和人的血脉,是他们用来占星最好不过的仪器。养我的这么多年,不过是让我更有价值的死去。”
“你知道那种绝望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干,又看着自己被昔日的亲友师长分解成一块一块,他们动手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不忍,‘为了占星、为了国运’——他们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哈哈……”他道,“我很可怜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有朋友、有敬佩你的师弟师妹,有疼爱你的师长?为什么为什么!”
“我痛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出面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如今你们这些修道之人却要来祓除我,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不是你们,我根本。根本不可能变成这样!”
在沈安晏愣神的时刻,魇妖摄人心魄的法术趁虚而入。那些曾在远去的记忆,又在沈安晏的脑海中翻腾:
“怪物!怪物!他会发狂!”
“死爹妈天杀的玩意,哪像个人!真是作孽……”
“这小孩说不定哪天发狂就要咬人打人,怪不得被遗弃了,哪个当父母的敢要啊……”
“他脏得很,比叫花子还脏!我们不和他玩……”
“灾星!狗养的东西!……他朝我们看过来了,快走快走,别沾了晦气……”
“死小孩……让你给我吃的你不给,找打!……”
“想要吃的是吧,爬过来啊哈哈!爬过来给老子把鞋舔干净,老子就给你!”
被相澄真人收养前,他就承受着谩骂与殴打。后来师父告诉他,他不是怪物,只是他体内有块骨头和别人不一样,他控制不了这块骨头时才会暴走。
进了宗,沈安晏的修炼速度比常人快得多,宗门之人敬佩他,也同样畏惧他的实力。人都愿意和与自己差不多的人结伴,起初,根本没多少人和他搭话。
他是天才不错,但天才,往往都伴随着孤独与不解。
“哎,你说大师兄怎么进步这么快啊?”
“有剑骨呗,人家命好啊。若没有剑骨,他哪能修炼得这么快?”
“我听说师兄是被掌门捡回来的,以前还是个流浪的小叫花呢……”
“哈哈哈……风光的‘天才’也不过如此嘛,之前过得连我们也不如!”
无数人影朝他露出轻慢侮辱的神色,嘲笑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有这样的存在,该死、该死、到底是谁才该死?
都去死吧。那些看不起他,要把他踩在脚下的人,那些恃强凌弱、色厉内荏的人,为什么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魇妖的那张面孔仿佛有致命的吸引,叫他不自觉想要靠近。也许这样就好了吧,他们是一样的,他们才能读懂彼此。
而下一秒,青铜剑身就刺穿了魇妖的身躯,在魇妖的闷哼中,沈安晏灵台清明了不少,他看见李凝心被风吹起的发丝。她的侧脸染上了妖兽的血,原本冷淡的神色显得有些凄美和怖人。
在血痕的映衬下,额心的三瓣莲花印更显妖魅。在外人看来,她这副样子宛若幽冥司归来的恶灵,而落进沈安晏眼中,却如同救他脱离苦海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