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免柿子

5、哭泣的少年

　　沈清离开后，唐林楚独自收拾完店里最后的琐事。
　　关掉大部分灯，只留了吧台一盏暖黄的小灯，锁好店门。
　　傍晚的风带着雨前的潮湿，吹在脸上有些黏腻。
　　她拢了拢薄外套，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街道两旁的路灯已经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行人匆匆，车流不息，城市的夜晚总是带着一种疏离的热闹。
　　唐林楚习惯性地走在靠里的位置，脚步不疾不徐。沈清今天那双带着期盼和小心翼翼的眼睛，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看着他因为一句“明天还能来吗”而瞬间亮起的眼神，唐林楚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那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需要。这种需要，让她感到一丝微小的压力，同时也牵动了她内心深处某种几乎被遗忘的熟悉感。
　　她想起更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邻居家养了一只流浪猫。
　　那猫很怕生，总是躲在杂物堆里，只有在她每天放学，固定蹲在墙角，放下一点吃食时，才会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飞快地叼走食物，然后警惕地看着她。
　　她从不试图靠近，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动作。
　　直到一个月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撑着伞跑到墙角，发现那只猫没有像往常一样躲起来，而是蜷缩在稍微能挡点雨的地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看到她来，猫咪没有立刻逃跑，而是抬起头，那双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湿漉漉的眼睛，就那样望着她，带着一种动物本能的、绝望般的祈求。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第一次尝试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嘴里发出连自己都觉得笨拙的安抚声。
　　猫咪身体僵硬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但没有躲开。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它湿冷的、微微颤抖的皮毛。
　　后来，那只猫还是不允许她抱，但会在她放学时，主动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跟着她回家，在她家门口吃完东西，再默默离开。
　　她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古怪的、有距离的依赖关系。
　　母亲当时看着这一幕，曾温柔地对她说：“林楚，你看，有些信任和依赖，是急不来的。你给它一点空间，一点耐心，它觉得安全了，自然会靠近。”
　　现在，面对沈清，她似乎又感受到了那种需要极度耐心和空间去建立的、脆弱的依赖。
　　只是，这一次，对象不是一个可以随时跑开的小动物，而是一个活生生、有着复杂情感和沉重背景的少年。
　　她能提供那个让他觉得“安全”的空间吗？这份“依赖”的边界又在哪里？她不确定。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突然，有人从背后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力道不轻。

　　唐林楚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回过头，心跳都漏了一拍。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女人扎着一个略显凌乱却活力十足的丸子头，额前散落着几缕俏皮的碎刘海，最醒目的是，丸子头侧下方别着一个亮晶晶的红色爱心型小发夹。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纤细的银链，坠子是一颗圆润小巧、光泽温润的珍珠，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女人的声音清脆，带着点抱怨的娇嗔，是唐林楚的闺蜜，苏眠。

　　唐林楚松了口气，拍了下胸口：“苏眠！你吓死我了。”

　　苏眠笑嘻嘻地凑近，挽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我刚送走我家那位，累死我了。”她嘟着嘴，语气里却带着甜蜜的抱怨。

　　“送去机场了？”唐林楚问。苏眠的男朋友是个摄影师，经常需要到处跑。

　　“嗯哼，又是半个月见不着人影。”苏眠叹了口气，随即又晃了晃脑袋，那颗爱心发夹和珍珠项链随之轻轻摆动，“不管他了！楚楚，今晚收留我吧，我一个人回去对着空房子多没意思。”

　　苏眠性格外向活泼，和唐林楚的安静内敛几乎是两个极端。
　　她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都留在了海城，关系一直很铁。
　　苏眠是少数能轻易打破唐林楚社交壁垒的人。

　　“好啊。”唐林楚点点头，对苏眠的突然造访习以为常。
　　苏眠和男友感情很好，但男友出差时，她偶尔会跑来和唐林楚挤一张床，美其名曰“闺蜜之夜”。

　　两人并肩走在回老城区的路上。
　　苏眠叽叽喳喳地说着送机时的情形，吐槽机场的咖啡有多难喝，又展示了一下脖子上那条项链：“看，他临走前送的，说是赔罪礼物，哼，算他还有点良心。”

　　唐林楚微笑着听她絮叨，偶尔附和几句。
　　苏眠的存在，像一阵温暖活泼的风，吹散了她心头因沈清而萦绕的些许沉郁。

　　苏眠是第一个主动且坚持不懈地“缠上”唐林楚的人。
　　大学时，唐林楚总是独来独往，坐在教室角落。
　　苏眠则是个社交达人，身边从不缺朋友。
　　不知怎的，苏眠就看上了她这块“硬骨头”，非要拉着她一起吃饭、上课、参加活动。
　　唐林楚起初很不适应，各种找借口推脱。
　　记得有一次，苏眠又兴冲冲地跑来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游乐园。
　　唐林楚下意识地找理由：“我周末要去图书馆……”
　　苏眠当时就叉着腰，瞪着她：“唐林楚，你编，继续编！我昨天才听你说这周的书都看完了！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她当时被问得哑口无言，看着苏眠气鼓鼓又带着点委屈的表情，心里莫名一软，小声说：“……没有讨厌你。”
　　“那为什么老躲着我？”苏眠不依不饶。
　　“……我不太会和人相处。”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真实的理由。
　　苏眠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力道和今天如出一辙）：“我当多大点事呢！不会相处就学啊！跟我处，包教包会，学不会免费再教！”
　　她那副理所当然、阳光普照的样子，让唐林楚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是从那次开始，她半推半就地被苏眠拉进了她的朋友圈，慢慢地，也真的学会了放松，偶尔甚至能开几句玩笑。
　　叶晓梅见过苏眠几次后，曾评价道：“你这朋友不错，像个小太阳，正好治治你这闷葫芦性子。”
　　确实，苏眠就像她灰调生活里的一抹亮色，强行而温暖地照亮了许多角落。

　　“对了，你刚才一个人低着头，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店里生意不好？”苏眠终于把话题拉回到了唐林楚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刚才的心不在焉。

　　唐林楚犹豫了一下。关于沈清的事，她还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但苏眠是她最好的朋友，或许……可以听听她的看法？

　　“不是生意的事。”唐林楚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平静地陈述，“店里……来了个新的兼职生。”

　　“哦？男的女的？多大？帅不帅？”苏眠立刻来了兴趣，连珠炮似的发问，眼睛闪闪发光。

　　“……男的，大概十八九岁吧。”唐林楚自动忽略了最后一个问题。

　　“哇！高中生还是大学生？你怎么想起招兼职了？之前不是说不忙吗？”

　　“他……情况有点特殊。”唐林楚斟酌着用词，“他奶奶找到店里，说他状态不好，需要在家休养，不希望他出来。但他自己很想找点事做，看起来……压力很大。”

　　她省略了沈清哭泣和地铁站相遇的细节，只概括了沈老夫人来访和沈清求职的核心冲突。

　　苏眠听完，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皱起了眉头：“他奶奶控制欲这么强？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闭关锁国那一套？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出来打个工怎么了？”

　　“我感觉……他家里的情况可能比较复杂。他看起来……很沉默，有点……小心翼翼。”唐林楚想起沈清洗杯子时那紧绷的侧脸和认真到笨拙的动作。

　　“啧啧，听着就让人心疼。”苏眠的同情心立刻泛滥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真让他一直在你那儿干着？会不会惹上麻烦？他奶奶看起来可不是善茬。”

　　“我也不知道。”唐林楚老实回答，“只是觉得，他好像很需要这么一个地方。今天第一天来，虽然做事有点笨手笨脚，但很认真。”

　　苏眠歪着头打量了唐林楚几秒，突然笑了，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可以啊唐林楚，学会捡‘小流浪狗’回家了？”

　　这个比喻让唐林楚一怔，随即想起了刚才脑海里那只湿漉漉的猫。她无奈地看了苏眠一眼：“别瞎说。”

　　“我哪有瞎说！”苏眠挽紧她的胳膊，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不过说真的，楚楚，你想做就做。提供个机会没什么，但保护好自己。这种家庭情况复杂的小孩，心思重，你别到时候好心惹一身骚。”

　　“嗯，我知道。”唐林楚点点头。苏眠的话虽然直接，却点出了她心底的隐忧。

　　“哎，不过话说回来，”苏眠又恢复了八卦的语气，眨着眼睛，“到底帅不帅啊？能让咱们唐老板心生怜悯，破例收留，肯定不是普通颜值吧？”

　　唐林楚被她问得有些窘迫，脑海里闪过沈清那张过分好看却总带着郁色的脸，在灯光下低垂着眼睫认真洗杯子的模样……她微微偏过头，避开苏眠探究的目光，含糊道：“……就，还好吧。你别瞎想。”

　　“哟哟哟，还害羞了！”苏眠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晃着她的胳膊，“有情况！绝对有情况！快，从实招来！”

　　两个女孩子的笑闹声回荡在夜晚的街道上，冲淡了空气中的沉闷。
　　珍珠项链在苏眠的颈间跳跃，反射着路灯温暖的光。
　　唐林楚在闺蜜的插科打诨中，暂时将关于沈清的纷乱思绪抛在了脑后。

　　然而，她知道，那个沉默寡言、眼底藏着深海般情绪的少年的出现，已经像一颗投入她平静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一圈圈地扩散开来，不可避免地，将改变一些东西。

　　回到唐林楚整洁却略显冷清的小家，苏眠熟门熟路地踢掉鞋子，扑倒在沙发上，发出满足的喟叹：“还是你这儿舒服！”

　　唐林楚看着好友鲜活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也许苏眠说得对，想做就做吧。
　　给那个叫沈清的少年一个暂时的避风港，或许并不需要那么多瞻前顾后的理由。
　　只是，她需要把握好那份微妙的距离和分寸。

　　窗外，酝酿了一晚上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响。
　　海城的夜，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宁静。
　　而唐林楚知道，明天下午三点，那个带着一身秘密和潮湿气息的少年，还会再次出现在“慢时光”里。
　　她的生活，似乎真的要因为这份意外的“雇佣”关系，掀起新的波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