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免柿子

29、离别

　　苏眠的车最终还是没有直接开去机场。在驶向高速路口的前一个红绿灯，沈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那些高大的写字楼、喧闹的商圈、甚至路边一闪而过的煎饼果子摊，都像烙印一样刻在眼底。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苏眠姐，靠边停一下吧。”

　　苏眠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依言将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忘东西了？”唐林楚坐在副驾，转过头问他，心里有些不解，更多的是即将分离带来的沉闷感，像一块湿透的棉絮堵在胸口。

　　沈清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唐林楚脸上，那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刻进脑海里。他沉默了几秒，才说：“就送到这里吧。”

　　“这里？”唐林楚怔住，“离机场还有很远……”

　　“我知道。”沈清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到这里。”

　　他不想让她送到那个人来人往、充斥着离别气息的机场。
　　他怕看到她在安检口外转身离开的背影，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怕那种正式的、仪式感的告别会击溃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
　　就这样，在一个寻常的城市街角，像一次普通的下车，或许更好。

　　他讨厌一切形式化的、充满悲伤暗示的场景。
　　就像当年母亲离开，也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说着“要好好的”，然后就像出门买菜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那种平静之下的断裂，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力。
　　他宁愿选择这种看似随意、实则需要更大勇气的中途下车，将离别的伤感压缩到最短，也给自己留下一点可怜的、维持体面的空间。

　　唐林楚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嘴唇，瞬间读懂了他未说出口的坚持和那深藏其下的脆弱。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好。”

　　沈清推开车门，动作因为背部的伤还有些迟缓。他站在车边，傍晚的风吹动他额前柔软的黑发，衬得他脸色愈发白皙清瘦。

　　“到了……给我发个信息。”唐林楚降下车窗，看着他，声音有些不自觉地放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叮嘱。

　　“嗯。”沈清应了一声，目光再次与她交汇，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感激，不舍，决绝，还有一丝未能好好道别的歉然。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抬手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他没有回头。

　　唐林楚看着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看着那辆出租车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望着空荡荡的街口，心里也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呼呼地灌着冷风。

　　苏眠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别看了，人都走了。这小子，还挺有个性。”

　　唐林楚缓缓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生活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重心，又或者说，回归了它原本的、平淡的轨道。

　　沈清离开后的日子，唐林楚的生活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每天早起开店，磨豆，萃取，清洗器具，招呼客人。
　　夏晓雨依旧活力满满，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的趣事，或者对某个常来的帅气客人评头论足。

　　“唐姐，你看三号桌那个男生，像不像那个最近很火的选秀偶像？就是鼻子好像矮了点……”

　　唐林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卫衣的年轻男孩正戴着耳机看书。她笑了笑，没接话。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沈清在的话，大概只会沉默地待在角落，或者专注地清洗杯子，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吧台后面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位置空了。唐林楚没有招新的兼职生，她发现自己似乎习惯了这种偶尔忙不过来的状态，这能让她没太多时间去胡思乱想。
　　她将沈清留下的那个速写本，小心地放在了收银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和那张五十元纸币放在一起。
　　她没有打开看，那是他的隐私。只是偶尔拉开抽屉拿东西时，目光会在那陈旧封面上停留片刻。

　　叶晓梅和Alex正式在海城安顿了下来。Alex是个自由摄影师，也在海城大学谋了个客座讲师的职位，教摄影艺术。
　　叶晓梅则重操旧业，不过没再开咖啡馆，而是盘下了一个临街的小铺面，说要开一家手工艺品店，卖她从世界各地淘来的稀奇古怪玩意儿和她自己做的皮具。

　　她几乎天天往“慢时光”跑，美其名曰“考察市场”，实则是来“监督”唐林楚。

　　“我说林楚，那小子走了也有阵子了吧？就没个信儿？”叶晓梅窝在卡座里，捧着一杯拿铁，第N次提起这个话题。

　　唐林楚擦拭着咖啡机，动作没停：“嗯。”

　　“就‘嗯’？他没联系你？”叶晓梅凑近，压低声音，“你们……之前在医院，就没发生点啥？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

　　唐林楚的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晓梅姐，你想多了。他就是我以前的员工。”

　　“得了吧你！”叶晓梅撇撇嘴，“跟我还装？你什么时候对哪个‘员工’这么上心过？还贴身照顾那么多天？当我傻啊！”

　　唐林楚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和沈清之间，那些若有似无的情愫，那些来不及厘清的牵绊，都随着他的离开，被暂时封存了起来。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她不是木头，沈清离开时那个深沉的眼神，医院里他下意识的依赖和保护，还有自己那份不受控制滋生的担忧与牵挂，她都感觉得到。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现实的距离——年龄、家境、还有他那复杂到令人望而却步的家庭。
　　沈清的离开，某种程度上，也给了她一个喘息和冷静的空间。她需要时间，去分辨那究竟是同情、责任，还是别的什么。在一切不确定之前，保持距离，是她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对方的方式。

　　Alex通常会在傍晚时分来接叶晓梅。他话不多，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耐心地听叶晓梅眉飞色舞地讲她一天的“奇遇”，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包容和爱意。
　　有时他会带些自己烤的小点心给唐林楚和夏晓雨，或者用他带着口音的中文跟她们聊几句摄影和旅行见闻。
　　他的存在，像一阵和煦的微风，给“慢时光”带来了些许异国风情和安稳的气息。

　　而苏眠的生活，则像是按下了快进键，朝着一个明亮的方向飞速发展。

　　她和姜暮歌的“医患关系”，果然如同唐林楚所预料的那样，迅速升温。

　　起因是苏眠之前为了智斗徐文轩，精神高度紧张，加上那段时间情绪大起大落，肠胃真的有点不舒服。她便“顺理成章”地挂了姜暮歌所在医院的消化内科号，当然，去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

　　姜暮歌看到她，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医生专业的温和态度。他仔细询问了病情，开了检查单，叮嘱她注意事项。整个过程专业而严谨，没有任何逾越。

　　但苏眠是谁？她可是社交达人。看完病，她“恰好”在医院门口又“偶遇”了刚下班的姜暮歌。

　　“姜医生，好巧啊！谢谢你刚才帮我看病，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就当感谢！”苏眠笑得明媚又大方，心里却有点打鼓。

　　姜暮歌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眼神明亮的女孩，推了推眼镜，唇角微扬：“苏小姐，你的感谢我心领了。不过，医生给病人看病是职责所在，不用这么客气。”

　　被拒绝了？苏眠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哎呀，姜医生你别这么见外嘛！就当交个朋友？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很清淡的，适合你们医生保养肠胃！”

　　她使出浑身解数，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和一丝不容拒绝的俏皮。

　　姜暮歌看着她努力“推销”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的书卷气，多了几分生动。他看了看手表：“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地方我来选吧，我知道一家小店，味道不错，环境也安静。”

　　“没问题！”苏眠立刻答应，心里乐开了花。

　　第一次约饭异常顺利。
　　姜暮歌选的地方果然不错，菜品精致，环境优雅。
　　他知识渊博，谈吐风趣，从医学趣闻到旅行见闻，都能聊上几句，而且很会倾听，不会让话题冷场。和苏眠之前接触的那些要么浮夸、要么沉闷的男人完全不同。

　　更让苏眠心动的是他的细心。
　　他会注意到她不喜欢吃香菜，默默把她碗里的香菜夹走；会在她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会在她不小心把果汁洒到手上时，第一时间递过来纸巾。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体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打动人心。

　　一来二去，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吃饭，到一起看画展，听音乐会，或者只是周末下午找家安静的咖啡馆，各自看书，偶尔抬头交流几句。

　　苏眠发现，和姜暮歌在一起，她感觉很舒服，很安心。不需要刻意伪装，不需要讨好迎合，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他像一座沉稳的山，包容着她所有的活泼、跳脱，甚至偶尔的小任性。

　　这天，苏眠又跑来“慢时光”，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光彩，连夏晓雨都看出来了。

　　“苏眠姐，你今天气色好好啊！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夏晓雨一边擦杯子一边问。

　　苏眠坐在吧台前，晃着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姐现在可是在蜜恋期！”

　　唐林楚正在给一株薄荷浇水，闻言笑了笑：“和姜医生进展顺利？”

　　“相当顺利！”苏眠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小女生的娇羞，“他昨天……牵我手了！”

　　“哇！”夏晓雨立刻发出羡慕的惊呼。

　　唐林楚也真心为她高兴：“恭喜啊，看来这次是遇到对的人了。”

　　“那必须的！”苏眠用力点头，“姜暮歌跟徐文轩那种货色根本不是一个level的好吗！成熟，稳重，体贴，关键是人品正！跟他在一起，我感觉特别踏实。”

　　她说着，拿出手机，翻出和姜暮歌的合照给唐林楚看。照片上，两人靠得很近，在夕阳下的海边，姜暮歌搂着苏眠的肩膀，两人都笑得很开心，眼神里充满了对彼此的爱意。

　　唐林楚看着照片，心里由衷地为苏眠感到欣慰。经历过创伤，还能重新勇敢地去爱，并且遇到一个值得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幸运的事。

　　“对了，”苏眠收起手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唐林楚说，“姜暮歌他们医院下个月有个慈善义卖活动，主要是为贫困山区儿童筹集医疗资金。他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可以捐点东西，或者就去凑凑热闹。”

　　“慈善义卖？”唐林楚想了想，“可以啊。店里有些闲置的咖啡杯和豆子，可以捐出去。”

　　“太好了！那我跟他说一声！”苏眠高兴地说。

　　日子就这样，在咖啡的香气、朋友的陪伴和偶尔的小期待中，平静而充实地流淌着。海城的秋天来了，天气转凉，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开始泛黄落叶。

　　唐林楚依旧每天经营着“慢时光”，偶尔会收到沈清从云南发来的、极其简短的报平安信息，通常只有“安好，勿念”几个字，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她也会简单地回复“收到，保重”，从不追问更多。

　　她知道，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而她，也需要。

　　她开始学着像叶晓梅那样，尝试做一些新的咖啡特调，也会在Alex的指导下，用他的相机学习拍摄咖啡馆里那些微小的、美好的瞬间——阳光透过玻璃杯折射出的光影，拉花时奶泡形成的细腻纹理，夏晓雨认真工作的侧脸……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条新的河流，表面平静，水下却暗藏着各自的心事与等待。苏眠沐浴在爱河中，叶晓梅忙碌于新店的筹备，夏晓雨享受着单纯的学生兼职生活。

　　而唐林楚，在日复一日的平淡里，守着这间小小的咖啡馆，也守着一个不知归期的约定，和抽屉里那个沉甸甸的速写本。

　　远方的人，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