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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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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医馆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看不见的生机。虽然储相夷的病情依旧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却悄然消散了。
储相夷不再刻意回避白蔹的关心。每日的诊脉、服药,他都坦然接受,甚至会在白蔹调整药方时,主动提供自己身体的细微感受。他开始真正将白蔹视为可以平等讨论医术、乃至共担命运的伙伴,而不仅仅是需要他庇护的师弟。
白蔹的研究也有了明确的方向。他不再像无头苍蝇般在浩瀚的文献和数据中盲目冲撞,而是与储相夷深厚的临床经验相结合,筛选出最有潜力的几种治疗方案。
书房里,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储相夷翻阅着泛黄的储氏医案,寻找先祖们对抗此病时可能忽略的细节;白蔹则对着电脑屏幕,用现代生物信息学方法分析基因数据,试图找出古老药方作用于特定靶点的科学依据。
两人时而争论,时而沉思,时而因一个微小的发现而同时眼睛一亮。
那种智力上的碰撞与契合,让他们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在医馆后院,一个孜孜不倦地教,一个如饥似渴地学,只是如今,角色已然模糊,更像是并肩探索未知领域的同行者。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储相夷精神稍好,便与白蔹一同在药圃里打理药材。冬日的药圃略显萧瑟,但那些深埋于泥土下的根茎,正默默积蓄着来年勃发的力量。
储相夷蹲下身,小心地拨开一株白蔹花根部的泥土,检查其生长情况。他的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专注的神情却让他看起来比前些日子多了几分生气。
白蔹在一旁修剪着另一株药材的枯枝,目光却不时飘向储相夷。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的侧脸,让白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一旁偷偷看着师兄打理药圃,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风景。
“这株七星草,你种得极好。”储相夷忽然开口,声音平和,打破了沉默,“我记得你为了寻它,费了不少功夫。”
白蔹回过神,走到他身边蹲下:“嗯,听说只在深秋雨后发芽,我守了好几夜才找到这几株。”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当时就想,或许它对你的病有用。”
储相夷的手指轻轻拂过七星草细长的叶片,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时……让你担心了。”
这句近乎道歉的话,让白蔹鼻尖一酸。
他摇摇头,想说“没关系”,想说“我甘之如饴”,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都过去了。”
储相夷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再是以往的克制与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糅合了愧疚、感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白蔹,”他轻声说,像是在斟酌词句,“那篇论文……哈里森实验室那边,后续如何了?”
白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我已经正式发函撤回了所有数据,并说明了情况。专利局那边也提交了异议申请,附上了储氏安神方的历史源流证明。目前还在流程中,但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他看向储相夷,眼神清澈,“师兄,你放心,储氏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储相夷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最后一点因那篇论文而产生的芥蒂,也终于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白蔹或许用了过于激进的方式,但他的初衷,从未改变过——
都是为了他,为了医馆。
“你做得很好。”储相夷轻轻颔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比我……做得更好。”
这句肯定,比任何奖励都让白蔹感到满足。他低下头,掩饰住微微上扬的嘴角,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
这时,杜明宇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扬着一封信:“白老师!国际期刊社又来信了,是关于论文修改的事!”
白蔹接过信,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专家提了一些修改意见,主要是希望补充更详细的临床数据支撑……他们认为这个研究方向非常有价值!”
储相夷也凑过来看信,他的专业知识让他能迅速理解评审意见的关键所在。“临床数据……”他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先从医馆现有的病例入手。储氏医案中,记载了不少与心脉相关的疑难杂症,虽然不完全是‘心脉厥逆’,但病理或有相通之处。”
“对!”白蔹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数据库,将古病例与现代医学诊断进行对照分析,这不仅能支撑论文,或许还能发现新的规律!”
两人越说越投入,就在药圃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具体的实施方案。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站在一旁的杜明宇看着这一幕,心里由衷地为他们高兴。他悄悄退开,不去打扰这难得的、充满希望的时光。
然而,希望的萌芽,往往也伴随着现实的考验。
几天后,储相夷的叔公再次来到了医馆。这次,他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储家族中颇有分量的长辈。显然,除夕祠堂里储相夷提出卖掉医馆的事,并未就此了结。
叔公面色凝重,目光在储相夷和白蔹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储相夷依旧苍白的脸上:“相夷,今日我们前来,是想再议医馆之事。储家传承不易,岂能因你一人之故,说卖就卖?”
另一位族老也开口道:“是啊,相夷。我们知道你身子不适,但医馆是祖业,关乎储氏一门声誉。你若实在无力支撑,族中亦可商议,另择贤能接手,总好过卖给外人。”
这话一出,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白蔹下意识地看向储相夷,只见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唇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储相夷尚未开口,白蔹却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他面向几位族老,姿态不卑不亢,语气清晰而坚定:
“叔公,各位族老。医馆不仅是储家的祖业,也是师兄和我共同的家。关于师兄的病情,我们已有新的治疗方向,并非毫无希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医馆的经营,师兄从未懈怠。而且,我们正在尝试将传统医学与现代科技结合,这不仅是为了师兄的病,也是为了医馆能走得更远。此时谈论易主或变卖,是否为时过早?”
一位族老皱起眉:“白蔹,你虽在医馆长大,但终究不姓储。储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这话说得颇为不客气,白蔹的脸色白了白,但眼神依旧坚定:“我敬各位是长辈,但医馆之事,关乎师兄心血,也关乎我的立身之本。我既然站在这里,就有责任守护它。”
他侧过头,看了储相夷一眼,得到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心中底气更足,继续道,“更何况,我们并非空谈。师兄的研究与我所在的领域结合,已经取得了初步进展,国际顶尖学术期刊也已认可。这难道不是让‘储氏’之名更加光大的机会吗?”
他拿出那封期刊信件和部分研究资料,坦然呈现在几位族老面前。虽然那些复杂的基因图谱和数据他们未必能完全看懂,但国际期刊的权威性和文件中透露出的严谨与专业,却做不得假。
叔公拿起信件,仔细看了许久,又翻看了一下那些装订整齐的研究笔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抬头看了看面色平静却隐含坚毅的储相夷,又看了看毫不退缩的白蔹,沉默了。
其他几位族老也面面相觑,显然被白蔹拿出的东西镇住了。他们固守传统,却也并非完全不识时务。若真如白蔹所言,这或许是储氏医馆在新时代浴火重生的契机。
良久,叔公缓缓放下信件,目光复杂地看向储相夷:“相夷,你的意思呢?”
储相夷缓缓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清瘦,但脊背挺得笔直,那股属于医馆主人的沉稳气度再次回归。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叔公,各位族老。白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医馆暂时,不会卖,也不会交给旁人。我的病,我们会想办法。但储氏的传承,我们还是会用新的方式继续下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请给我们一些时间。”
这番话,彻底表明了立场。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叔公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既然你们已有成算,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就不再多言了。只是相夷,你的身体……务必保重。储家的未来,终究还是要系于你身。”
送走族老后,书房里安静下来。储相夷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踉跄了一下,白蔹立刻伸手扶住他。
“师兄……”
储相夷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他看向白蔹,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句:“谢谢你,白蔹。”
谢谢你的坚持,谢谢你的勇敢,谢谢你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依然坚定地站在我身边,为我,也为我们的家,争得了一片可能。
白蔹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倒影,那里不再有迷雾和隔阂,只有自己的身影,清晰而完整。他摇了摇头,握紧了储相夷的手臂,轻声道:“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窗外的夕阳正好,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医馆度过了又一次危机,而两颗心,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冬与艰难的破冰后,终于在这片暖光中,靠得更近,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共振的声音。
冰已释,芽已萌,只待春风拂过,便能生出漫山遍野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