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守护者林飞雁 ...

  •   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如同稀释的淡金墨汁,一点点渲染着天际,最终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悄然洒入历经风雨的小筑。

      光线落在林飞雁的眼睑上,带来些许暖意,驱散了漫漫长夜留下的最后一丝阴寒。

      她是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的,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泛着使用过度的酸软与沉重。喉咙里残留着腥甜的气息,她微微侧头,便瞧见了地板上那几点已然发暗的褐色血迹,如同雪地红梅,刺目地提醒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不远处,那乌木古匣的盖子已然合拢,沉默地伫立在角落,仿佛与寻常物件无异,唯有她知道,内里封存着何等惊天动地的秘密,以及……她为此支付的、真切的生命代价。

      一种深切入骨的虚弱感缠绕着她,比以往任何一次病发都要来得凶猛。她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绵软的身体,倚着墙壁缓缓坐起。

      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五脏六腑,传来隐隐的钝痛。这就是使用《幽明录》的反噬么?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间草木湿气的清冷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余悸与身体深处泛起的无力。

      挪到小小的厨房,生火,煎药。动作是数年如一日般的熟练,取药、注水、看顾火候,一丝不苟。陶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苦涩的药香逐渐弥漫开来,这是她生命中最为熟悉的气味之一。

      她看着那袅袅白汽,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淡漠。这具自出生起便与汤药为伴的身体,早已习惯了与“虚弱”共处,只是昨夜的经历,让这种虚弱有了更具体、更残酷的源头。

      捧着温热的药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回到了许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小筑,光影却要温暖得多。

      记忆里,祖母总是坐在那张铺着软垫的藤椅上,银白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温和而睿智。

      她会将自己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女揽在怀里,用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温暖的手,握着她的小手,在铺平的细沙盘上,一笔一划,写下那句她如今奉为圭臬的家训——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祖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寺钟鸣,回荡在心间:“飞雁,我族守护《幽明录》,力量根源并非源于诛戮,而在于‘平衡’。你要明白世间光明(白)的存在与必要,更要甘愿守护、承担那些晦暗(黑)中的悲苦与执念。作为天下的范式,我辈职责,是化解纷争,引导归途,而非一味地制造杀戮与断绝。”

      那些话语,伴随着沙盘上清晰的笔画,早已深深镌刻在她的灵魂深处。随之浮现的,还有一些更为模糊、却更令人心碎的片段——母亲苍白憔悴的面容,或是祖母最终离去时那安详却再无生气的睡颜。

      她们的眼神都曾充满同样的疲惫,那是过度动用《幽明录》之力后,生命烛火燃至尽头时的灰烬。

      家族的女性,似乎总难逃脱早逝的宿命,这也让她自幼便对那卷帛书,怀有一种复杂的、既敬畏又本能疏离的情感。

      饮尽最后一口苦涩的药汁,她推开房门,走入庭院。

      风雨过后,院落里一片狼藉,残枝落叶铺了满地,空气却格外清新。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只有她一人,寂静得只能听到山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以及几声清脆的鸟鸣。几只往常不怕生的山雀,今日却只在远处的枝头跳跃,歪着小脑袋打量着她,不再如往日般亲昵地飞到她脚边啄食。

      林飞雁能清晰地感知到,不仅仅是这些雀鸟。经过昨夜,山林间那些原本对她只是好奇、或带着些许善意的弱小精怪们,气息都变得谨慎而疏远。它们依旧存在,却仿佛在她周身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那卷《幽明录》,以及她昨夜展现的力量,让她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存在——非人非妖,游走于两个世界的边缘,既不属于任何一方,又被双方隐隐排斥。

      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如同清晨的薄雾,悄然漫上心头。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回到了书房。

      目光再次落在那乌木古匣上。这一次,她没有犹豫,走上前,轻轻打开了它。

      暗色的帛书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除此之外,匣底还垫着几本线装的、纸张已然泛黄脆化的手札,以及一两卷与之相关的古籍。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手札,封面上并无书名,只有先祖留下的一个简单的符号。翻开书页,墨迹年代久远,字迹或清秀或遒劲,记录着不同时代守护者的心得。

      里面不仅记载着如何更精准地感应真名、如何调动《幽明录》力量的一些技巧与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更多的,是一段段与不同妖灵相遇的故事。

      有因爱生执、徘徊不去的花妖;有守护村庄、却因误会而被驱逐的土地灵;也有因怨恨而堕落、最终不得不被抹杀的凶物……每一位前辈,都曾在“化厄”与“诛杀”之间挣扎、思考、抉择。

      有人成功引导妖灵归于平静,有人迫于无奈痛下杀手,也有人因力有不逮或心慈手软而付出代价。

      字里行间,她能感受到前辈们的迷茫、痛苦、坚持,以及那份与她一般无二的、试图理解“晦暗”的悲悯。

      通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她仿佛触摸到了家族血脉中流淌的、一脉相承的意志。

      她的道路并非独行,她的信念也非空中楼阁。这让她心中那份因昨夜经历而产生的动摇与恐惧,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坚定的力量所取代。

      是的,尽可能地去理解、引导、化解,而非简单地毁灭。这便是她的“道”。

      合上手札,她正欲将其放回,心口却毫无征兆地微微一悸。并非身体的不适,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模糊的牵引。

      她下意识地凝神感知,通过体内与《幽明录》建立起的那一丝微弱的联系,她“看”到了——在极其遥远的南方,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痛苦、不甘与浓烈执念的妖气,正如黑暗中燃起的狼烟,冲霄而起,搅动着周遭的平衡。

      那是《幽明录》中某个真名对应的妖灵,因执念而陷入了动荡。

      征兆已现。

      她走到梳妆台前,那面模糊的铜镜映出她苍白却清丽的面容。眼神依旧带着病弱的柔婉,但在那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那是一簇火苗,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隐居避世,或许能求得一时安宁,但无法真正履行守护者的职责,无法平息因《幽明录》而起的纷扰,更无法探寻自身以及这卷帛书背后真正的宿命真相。

      昨夜那个被迫应战的自己,那个感受到妖灵悲鸣的自己,那个在生死一线间做出选择的自己,都在清晰地告诉她——是时候了。

      她将《幽明录》用柔软的素绫仔细包裹,郑重地放入一个便于携带的锦囊之中,再将锦囊贴身收好。随后,她开始简单地收拾行装,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备的药材,以及那几本先祖手札。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院门前,伸手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木门。

      门外,是一条被山雾笼罩的、蜿蜒向下的小路,路的尽头隐没在苍翠的林木与缭绕的云气之中,通往她从未真正涉足过的、广阔而未知的人世间。

      山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远山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湿润。她望着那条路,清澈的眼眸中,对未知的畏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责任”与“决心”的光芒,坚定地亮起,再也无法熄灭。

      她的旅程,即将开始。

      ……

      不过相隔两三日,天色便又一次沉郁下来。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空气中弥漫着土腥与水汽混合的沉闷味道,连鸟雀都噤了声,山林间一片死寂。林飞雁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清晰。

      这不安并非源于对风雨的恐惧,也并非那易招妖邪的体质带来的寻常心悸。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应。

      仿佛有一柄无形却锋锐无匹的剑,正切开雨前的凝滞空气,带着冰冷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绝,笔直地朝着她这方小筑而来。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贴身收藏的锦囊,那里面,《幽明录》安静地躺着,如同沉睡。是它引来了这新的“不速之客”吗?

      几乎是印证她的预感,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眼便连成一片滂沱雨幕,哗啦啦地冲刷着天地。就在这风雨声骤然鼎沸之际,一阵沉重而急促的叩击声,穿透雨噪,清晰地撞在门板上。

      那不是寻常的敲门,更像是用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在拍打,带着剑气特有的锐利与不耐,每一响都敲在林飞雁的心尖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内慌乱的心跳,走到门边,略一迟疑,还是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扉开启的刹那,凛冽的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而比风雨更冷的,是门外那道伫立的身影。

      雨幕如织,夜色深沉,但那身红衣却仿佛能吸尽周遭所有的微光,灼眼得令人心驚。女子身姿挺拔如松,任凭暴雨冲刷,纹丝不动。

      雨水顺着她轮廓分明、却过于冷峻的脸颊滑落,勾勒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锐利的下颌。她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暗沉,却在雨夜中隐隐流转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赤芒——那是“赤霄”。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如同雪原上独行的饿狼,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几乎凝成实质的疏离感,此刻正毫无阻碍地、精准地钉在林飞雁身上。

      仅仅是站在她面前,林飞雁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与面对妖邪时那种阴寒诡谲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由无数杀伐与坚冰般意志淬炼出的凛冽,几乎让她呼吸困难。

      “昨夜此地妖气冲天,旋即消散。” 红衣女子开口,声音比这夜雨更冷,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切入核心,字句简短,带着质问的意味,“是你做的?”

      她的目光扫过林飞雁苍白虚弱的脸庞,那纤细的身形、病态的气色,似乎都与“解决妖邪”这件事格格不入,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怀疑。

      林飞雁心头一紧,护着锦囊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稳住心神,没有回答,反而轻声反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阁下是……?”

      “卫夙。” 红衣女子报上姓名,干脆利落,随即补充,如同宣告自己的法则,“斩妖之人。”

      斩妖之人。四个字,掷地有声,带着血与火的气息。林飞雁心下了然,此人非同寻常,隐瞒或许更糟。她谨慎地点了点头:“昨夜……确有事端,已被我平息。”

      “如何处置?” 卫夙追问,目光如炬。

      林飞雁迎着她冰冷的视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已助其化厄往生。”

      “化厄?” 卫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与质疑,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妖物秽浊,本性难移。唯有斩灭,形神俱散,方能永绝后患。妇人之仁,恐反受其害。”

      那“妇人之仁”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了一下。林飞雁身体微颤,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理念被全然否定的不适。她抬起头,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透出一股柔韧的坚定:“万物有灵,执念非皆恶。知其白,守其黑,是为我之道。”

      这是她的信念,首次在外人面前,如此清晰地陈述。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卫夙手中的赤霄古剑,竟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鸣,剑鞘上那缕赤芒似乎流转得快了些许。周遭的空气瞬间紧绷,仿佛被无形的剑气充斥,压得人喘不过气。

      卫夙向前踏出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她比林飞雁高了半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压迫感几乎让林飞雁想要后退,但她强行稳住了脚步。

      “那卷帛书……” 卫夙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确认般的笃定,“就是《幽明录》?”

      她果然是为了它而来!

      林飞雁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将手更紧地护在身前,仿佛这样就能挡住对方探究的视线,护住身后的木匣与怀中的秘宝。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她不仅能感受到卫夙身上凛冽的寒气,更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除了冰封般的冷硬,似乎还翻涌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深不见底的痛苦。

      这发现让林飞雁微微一怔。

      一人红衣如血,剑气凛然,攻势逼人;一人素衣胜雪,身形单薄,守势坚定。刚与柔,剑与书,在这暴雨倾盆的夜,在这孤立山野的小筑门前,形成了微妙而紧张的对峙。

      就在林飞雁以为对方会强行出手抢夺,心跳如擂鼓之时,卫夙周身那凌厉的杀气却倏地收敛了大半。她深深地看了林飞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在一瞬间权衡了无数利弊。

      “你身怀异宝,体质特殊,犹如暗夜明灯,” 她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然,却少了几分逼人的锐气,“只会引来更多妖邪。好自为之。”

      说完,竟干脆利落地转身,红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径直投入茫茫雨幕之中。不过眨眼功夫,便被浓重的夜色与雨水吞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林飞雁独自站在门口,任由夹杂着雨丝的冷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望着卫夙消失的方向,满心困惑。这个名叫卫夙的神秘女子,强大、冰冷、视妖物为死敌,她显然知道《幽明录》,并且是特意为此而来。可她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如此轻易地离去?她究竟是敌是友?那最后一眼中,难以掩饰的痛苦,又从何而来?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心头,找不到答案。

      但这一次短暂的、充满冲突与对峙的相遇,像一记警钟,重重敲响。外界对《幽明录》的觊觎,世道的危险,远超出她隐居时的想象。卫夙的出现,如同将她从与世隔绝的幻梦中猛地拽出,直面了这冰冷而真实的一角。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手依然紧紧按着怀中的锦囊。

      离开这里,已不再是可选项,而是必须踏出的、唯一的路。她必须去弄清这一切的真相,关于《幽明录》,关于守护者的宿命,或许……也包括那个如同谜团般的红衣女子——卫夙。

      决心,在这雨夜之后,如同被淬炼过的钢铁,愈发坚不可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