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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叛逆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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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空气黏稠得如同糖浆,窒息感从电子厂流水线上方低矮的天花板,一直蔓延到养父母“要懂事,要自力更生”的叮嘱里。十四岁的悠然,像一颗被强行拧上生产线的螺丝,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重复着数千次一模一样的动作。半个月,她的手指被零件磨出薄茧,夜班熬得眼底泛青,最终换回一张薄薄的、浸透着汗水与屈辱的1500元纸币。老板知道她年纪小,压低了工钱,给得心不甘情不愿。
那笔钱在她口袋里还没焐热,养母的话语已在耳边:“这钱你自己规划,学着当家。”话里的潜台词是,家里不会再为她额外付出太多。她捏着那叠纸币,感觉它们像刀刃,割着她掌心的嫩肉。
于是,在一个被烈日晒得晃眼的下午,她揣着这笔用尊严换来的钱,走进了城里那条她平时绝不会驻足的商业街。橱窗里的时尚与她无关,美食的香气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像被什么牵引着,最终停在一家隐蔽的纹身店门口。黑色的门头,暖昧的霓虹灯牌,像一道通往禁忌世界的入口。
她推门进去,冷气扑面而来。墙上挂满了各种狰狞或妖娆的图案。她几乎没有犹豫,指着其中一个最简单也最决绝的图案——大腿侧,一个细小的、如同荆棘缠绕的玫瑰黑色符号。
“这个,多少钱?”
“三百。”
半个月的夜班,两千多次的重复动作,无数次被领班呵斥的委屈,以及内心深处对那个“家”日益膨胀的反叛……最终凝结成了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抽出了三张钞票,递过去。动作干脆利落,像完成一场仪式。
针尖刺破皮肤,传来密集而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带走了她心中一部分沉重的块垒,仿佛那些无法言说的愤怒、委屈和迷茫,都随着这具象的疼痛,被烙印在了身体上。她看着那黑色的线条在自己青涩的、微微泛着粉红的皮肤下逐渐清晰,一种扭曲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是属于她的印记,用她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谁也夺不走。
走出纹身店时,夕阳西沉。她摸着那个还在隐隐刺痛的图案,大腿内侧的皮肤微微发烫。那1500元,她辛苦挣扎半个月的全部所得,在一个下午,几乎烟消云散。但她心里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知道这行为在养父母和周围人眼里是何等离经叛道。但这一刻,她不想再当那个听话的、被安排的、连存在感都需要靠讨好才能获得的悠然。这个小小的、黑色的图腾,是她对过去那个软弱自己的告别式,是她用近乎自毁的方式,在宣告——我的身体,我的生命,从此,由我做主。哪怕这自主,是以如此笨拙、如此惨烈的方式开始。
那缕火焰般的红发,和拉直后如瀑的顺滑,曾是悠然心中“崭新自我”最张扬的宣言。是她拉着皮肤白皙得像瓷娃娃的小姐妹晴晴,互相壮着胆子,走进了那家充斥着化学药水气味的发廊。当染膏刷上头发时,她感到一种近乎革命的快意。
然而,这快意在踏进家门的瞬间就被击得粉碎。
养母的惊叫和养父的怒吼几乎掀翻屋顶。“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那些话语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最刺痛她的,是养父那句:“弄得跟外面不三不四的人一样!”他们用断绝生活费、甚至不让她进门来威胁,逼迫她立刻把头发“恢复原样”。
激烈的争吵在深夜爆发。积蓄已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冲垮了堤坝。“我的头发我自己都不能做主吗?!”她嘶喊着,在养母“反了天了”的斥骂声中,猛地摔门而出,冲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夏夜的风带着未散的热气,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她身无分文,唯一能求助的,是那个在班里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但眼神总是很温和的男同学。她咬着牙,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号码,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能……借我50块钱吗?我一定会还你。”
揣着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她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一夜,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觉得自己像一粒被遗弃的尘埃。第二天,她像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用借来的钱买了最便宜的面包和水。自由的味道,原来如此苦涩且昂贵。
抗争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现实的冰冷——无处可去,身无分文,以及对未知的恐惧——让她最终妥协了。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再次走进一家廉价的发廊。
“染黑,剪短。”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语气里是彻底的疲惫和放弃。
当化学药水洗去那抹刺目的红,当剪刀“咔嚓”一声绞断她曾珍视的长发,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认输后的如释重负。
顶着一头陌生的、比男孩还短的黑色短发,她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就在巷口,同班的一个女生迎面走来,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竟然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声跟同伴嘀咕:“那个短发的是谁?好帅啊……”
悠然猛地抬起头,对上那个女生羞涩又惊讶的目光。一瞬间,错愕、荒谬、还有一丝想笑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用力反抗,换来一身狼狈,最终却以这样一个戏剧性的误会收场。她没有解释,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与那位女同学擦肩而过。
她的“起义”彻底失败了,头发变回了大人们认可的“乖巧”模样。但有些东西,在那次出走后,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五十元的借款,那个被误认为“帅哥”的瞬间,都成了她青春记忆里,一道带着痛感,却又无比鲜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