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之神的新郎》虎山先生

4、宿情惘局

　　“此日终至，吾实不敢信！”祖母呢喃低语，神思恍惚，竟未察我并非福雷斯特。实则，我已缄默半个时辰之久，她亦浑然不觉。

　　“你着这嫁衣，何其姝丽，福雷斯特！吾心欢喜……喜不自胜！”她容光焕发，笑靥如花。“真真神祇之新妇，风华绝代！”观她言语神态，仿佛此八十七载之寿数，皆为此刻而存。此景，足令我陷入无尽的愧疚迷宫。

　　嗟乎哀哉！此情此景，令我深觉自己窃夺了她毕生之夙愿。然，吾能为者，唯有颔首而已。盖因若道破实情，我恐她心神遽震，当场殒命。此言，非虚。

　　“吾实不敢信，竟能幸存至此！此日之约，吾已苦撑待之！”她口中缺齿甚多，然此景却予我一种怜惜与爱慕交织的复杂情感。祖母眼中，泪光盈盈。我内心一凛，暗自责骂，何苦为此戏弄于她！祖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以窃取其生存之由来回报她，实是不孝不义。祖母抬眼望我，其衰老如纸、薄如蝉翼的肌肤，因那无齿之笑而尽数舒展开来。祖母素来坚韧，一生中鲜少病弱。然在此刻，我方真切察觉她面上之风霜痕迹。此前，此念从未入我心房。吾总以为，祖母将常伴我身，永不离去。关于她终将撒手人寰之说，于我而言，从未有切肤之痛。

　　而今，祖母正对我展颜而笑，其枯槁如纸的手抚上我的面颊，吾心顿觉柔软。此刻此景我着新妇嫁衣，顶假髻之重；祖母着异服，泪眼欲坼实乃荒唐绝伦。此夜之事，我恐终生难与旁人提及（即便是福雷斯特，因我已对她心生怨怼），必得中途止言，转叙他事。此情太过虚幻，如梦似幻。

　　然，纵使此幕极尽超脱尘世之态，纵使我心欲扯下假发，使之重获自由，吾仍决意忍耐到底，完成此事。明日，我将任凭祖母在煎饼上倾倒枫糖，无论其状何等不堪入目，亦无论其对她身躯有何影响。

　　“福雷斯特，此刻便开始罢，可好？”

　　我颔首应允，任由她引我走向她的卧房。自我幼年与祖母同居，然对她的房间却始终陌生。她向来是侵入我室，搅扰我清净之人。

　　抑或，此乃我心之过？盖因吾素常以为，衰老之人，无需旁人过多关注。祖母的寝室，幽暗深沉，遍布陈年古卷。卷轴之纸皆已泛黄朽败，多有残破不全之态。其边缘剥蚀处处可见，甚至有一卷，文辞正中已撕裂开来。然吾素来不耐繁冗文字，自家史书尚且难以卒读，又何谈对这墙壁般堆砌的古籍生出兴致？

　　正是在此地，我见到了那人。

　　那使祖母魂牵梦绕之人。本该迎娶吾姊，而今却在此静候吾之神祇。

　　痛苦之神，卡霍尔。

　　卷轴上神祇的画像早已褪色模糊，岁月积淀的尘垢更使其面容略显朦胧。然吾无法否认，其容貌自有摄人心魄之质。画中卡霍尔，正于鏖战之中，故其唇微启，墨发半遮面颊。若此等五官生于当世，恐引得模特经纪人纷沓而至，争相求签。

　　然吾所察觉，尚有更深一层。纵观其湛蓝双眸中那股狂热的战意，吾仍能感知其难掩之煎熬。即便他青丝如瀑，即便他下颌如塑，卡霍尔这位痛苦之神，看去却饱受折磨。非是皮肉之苦，而是心神之扰。仿佛其精魂已遭抽尽，犹如一个生命已逾期却被强留于世的凡人。

　　“此君容仪甚伟，是耶？”祖母忽而开口。她指尖轻抚画卷，双眸迷蒙，神思飘邈。“此画寻觅殊为不易。乃数世纪之前所绘，彼时尚未名‘卡霍尔’，仅称‘蒙冤将军’耳。”

　　如斯看来，卡霍尔在遭逢大厄之前，便已身患愁容不散之症矣。

　　吾未及思虑，便轻蔑一哂。若祖母之言，哪怕有半数属实，若卡霍尔之存在早于我辈，吾心忖之：其命途何以苦涩至此，竟连绝世之姿亦难掩其痛苦？然吾旋即收敛思绪，今夜之事，但为祖母。

　　我凝视祖母。观其满面皱纹，无齿之笑。默记其欢愉之时，眼角褶皱叠起之态，以及因年迈体衰，其举手投足间微有颤抖之状。她步履迟缓，仿佛不属于此方天地，以她所言之上古神祇故事观之，吾料她实是投错了世代。
　　她执我之手，触及我身，指间之颤动竟缓缓止息。祖母随即闭目，倏忽间，吾觉窗扉猛然洞开。狂风破窗而入，直击我与祖母之躯，吾正欲合窗，祖母却紧握吾手，力道陡增。

　　“未可此刻。” 吾心感其未言之语。 “留步。瑞弗。”

　　吾惊骇睁眼。

　　我瞠目祖母。她仍凝视于我，然神情之专注，吾从未得见。其双眉紧蹙，状若凝神；口中无声翕动，齿关紧咬，似在集聚心力。吾敢断言，她已止息眨眼。

　　她所行者，乃其毕生梦寐以求之仪式。然吾深知，祖母心智清明，并非糊涂。

　　她知晓，此间之人，实乃吾也。

　　吾不知祖母何时洞悉我非吾姊。然祖母未曾停歇，继续进行。随着其口唇翕动之势愈发急促，风力亦愈发强劲。吾只得闭目，因周遭一切已然不堪承受。此景太过玄奇。祖母之言，非徒虚妄，竟似真事。

　　“祖……母……”我低声唤道。

　　祖母凝视我双眸，其中所含者，乃一位以八十七载岁月，为此刻而奉献之女子之目光。祖母对我展颜，吾难辨此笑究竟是含着诡谲，抑或满载慈爱。然当她启唇之时，吾在其声中，感受到了历经岁月沉淀之情深：

　　“瑞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