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礁》月尾竹

1、暗礁

　　1
　　林薇盯着手机屏幕上天文数字般的银行入账通知，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七位数！这么烫眼！！！
　　小数点前的零，多得像夏日骤雨砸地面上后蒸腾起的雾气，密密麻麻，令人眼前发晕。

　　一场直播，两个小时，仅仅两个小时！
　　她代言的“薇风羊肉卷”销量突破百万盒！
　　佣金，如潮水盘涌入账户，也冲垮了她对过往成功的想象阈值，她在巨大的补光灯下笑容灿烂。

　　丈夫陈默冲过来，兴奋地一把抱住她转了好几个圈：“宝贝！我们成功了！别墅、跑车！全都有了！我们失去的一切，又回来了！”
　　他的笑声震动着胸腔，带着终于扬眉吐气般的呼吸，喷薄在她耳畔。

　　林薇被他转得头晕，视野里只剩下天花板上那盏奢华水晶灯的流光溢彩。
　　这盏灯，是陈默执意要买的。说像他们当年第一个公司会议室里那盏，只是这盏更大、更亮，一定会照亮他们比从前更好的未来！

　　这一刻，水晶灯的流光像一层厚厚的、闪着金光的泡沫，将她们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她一阵恍惚，努力挤出和直播间里一样灿烂的笑容，回应着丈夫的兴奋。
　　这段时间挥洒的汗水、一路的辛苦、所有对着镜头时的强颜欢笑，似乎都值了。那旋转的光影后所藏着的痛苦过往，终于可以就此揭过，他们推迟了五年的婚礼，也会在最幸福的时刻到来，这一切来得突然，突然到仿佛是在做梦。

　　她被粉丝们称为“味蕾魔术师”，为他们寻找物美又价廉的食材，三年下来，这一场，才算是真正爆了。
　　“终于……”当陈默把她放下来时，她深吸一口气，压着几乎疯狂跳动到几乎要失控的心，认真地看着陈默的眼睛，“你看，我说过的，我们可以东山再起。”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陈默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或许是幻梦般的成功让她有种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急需落到实处。

　　2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
　　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就像他们当时的心情。
　　他们经营了近五年的“默薇创意设计公司”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宣告破产。

　　林薇一个人处理完所有的清算手续，抱着一个纸箱，走出那栋曾经承载了他们无数梦想的写字楼。
　　纸箱里，装着她和陈默的几个合影相框、他们白手起家时一起去市场淘的九块九一对的情侣陶瓷杯。

　　雨下得很大，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来准备打车，一看余额，还剩0.5元。别说打车了，坐公交车也不够了。
　　她一遍遍地给陈默打电话，想让他给自己转个公交费，但，一直无人接听。

　　找写字楼的保安借了个防水袋套住纸箱，林薇迈入雨中。
　　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的心里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两人的车子作为债务抵压被收走了，房子也被收走了。
　　他们搬进了一套又旧又小的出租屋里，除了一张床，房子里什么也没有。
　　陈默颓然地坐在地上，抱着头，仿佛雕塑一般。

　　“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林薇喘着气问着。

　　“手机坏了。”目光从脚边被摔成两半的手机上一扫而过，落到林薇身上，陈默一怔，“下雨了？”

　　“是啊，好大的雨。”林薇假装没看到手机，把护得完好的纸箱子捧到他面前，“你看，我把什么东西带回来了？”
　　“哒哒哒哒~”不等陈默回答，林薇故意用着轻松上扬的音调把东西展现到他面前。
　　“你看，这是我们刚开始创业时拍的合照，当时，我们公司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热忱和勇气。这是我们第一次赚钱了庆祝的照片，这是……”
　　几张用玻璃相框仔细装着的照片，每一张上面的他们都洋溢着阳光又自信的笑容，记录着他们勇往直前的每一个时刻。
　　顾不上自己早被雨水淋得湿透，浑身打着哆嗦，她又把那对陶瓷杯捧到陈默面前：“还记得这杯子吗？我们当时……”

　　“啪！！！”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杯子毫无预兆地被陈默扫开，重重地落在地上。
　　被她仔仔细细护了一路的杯子，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块块碎片，每一块碎片，都仿佛在她心上划了一道。

　　“有什么用？！这些东西，能有什么鬼用？！”陈默怒吼着，在呆愣住的林薇面前抄起那几个相框，重重地砸在地上，“看到它们，我就想到我们的愚蠢，我们努力的这些年，都是笑话！我们一辈子就只以用九块九一对的杯子！”
　　在大雨中都没沾到一滴水的照片失去了相框的保护，碰到了林薇身边的水渍。
　　她的发梢衣摆，还在不停地滴水，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一滴一滴，落在相片上，氤氲了他们曾经欢乐的面容。

　　3
　　“这是我们公司成立以来接的最大的项目，做成了，我自掏腰包请所有人新马泰游！”几个月前的的陈默西装革履，自信又张扬，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轻易就调动起了所有员工的干劲。

　　“好！！！跟着陈总干，吃香又喝辣！”
　　大家围成一团，一个个把手叠到一起：“加油！！！”

　　这是为一家新兴的全国连锁餐饮品牌打响第一炮而做的全案策划，全国几百家门店同时开业，规模和投入可想而知。只要接下并完成了这个项目，他们公司就能上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林薇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幕。这张照片，现在就在她的眼前被水浸湿。
　　她试图伸手把照片捡起来，却看着照片在自己手指间裂开，就像他们对未来的期盼。

　　当时，陈默凭借着出色的口才和前瞻性的方案打动了甲方，林薇则带着团队没日没夜地打磨每一个细节，力求每一处都做到和陈默夸出来的一致，甚至更好，为此，不惜成本。
　　甲方说资金还没及时到位，暂时无法预付首付款。
　　没关系，他们默薇创意设计公司先垫付！

　　项目进行到一半，林薇发现，需要垫付的资金已经超出了他们公司能承受的范围。
　　陈默笃定着：“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等项目完结，这些钱都会回来的！”

　　林薇完全信任陈默，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为了项目能正常进行下去，他们抵压了刚买不久的车子，最后连房子都抵压了。
　　发现林薇脸上没有笑容，他揽着她的肩，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记住，这是公司腾飞的契机，是通往更大世界的敲门砖！等这个项目做完，我带你去出海，我们去海岛度假，欠你两年的婚礼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陈默的话才说完呢，他的手机响了。
　　“什么？！”他意气风发地接通电话，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照片一样，片片剥落。

　　这个契机是泡沫，这个敲门砖砸的是自己的脚。

　　甲方跑了，在拿到了投资款之后，带钱跑路，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海岛度假和婚礼自然作罢。

　　他们这几个月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付诸东流，不仅收不到尾款，垫付的资金血本无归，还被原料供应商追债上门。
　　他们本想着熬两个月，重新做出些成绩来就好了。
　　可两个月过去，他们被供应商和迟迟没拿到工资的员工们起诉了，欠款再加赔偿金，债台越筑越高。他们不再叫他“陈总”，改叫他“姓陈的”。

　　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但凡响起第三个的声音，他们都要担心是不是追债的又来了。
　　到最后，只剩下林薇一个人在那里处理最后的事情。

　　4
　　“都过去了。”林薇湿漉漉的手紧紧握住陈默的双手，声音沙哑而温和，“事情都解决好了。过去的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只要往前看，就当我们从来没有开过公司，还是刚开始打拼的时候。好不好？”

　　陈默猩红的眼疑惑地看向她：“那么大的债务，怎么解决的？”
　　“我把我们的保险金都取出来了，我闺蜜苏晴，她把房子卖了，借钱给我们。我们还了大部分，剩下还有一些，不多，已经协商好了，以后分期还。”林薇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关系的，陈默，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捧起他的脸，很认真很认真地和他说：“公司没了，钱没了，这些都没关系。我们还年轻，只要我们人还在，心没散，一切就都可以重头再来。”

　　陈默一怔：“重头再来……”

　　“是啊。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和……”做人的底线。
　　没等林薇说完，陈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她，哽咽着道歉：“薇薇，对不起，是我没用……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他保证着：“我答应你，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再也不让人欺负！等我们翻身，我带你去出海，我们去海岛度假。”

　　林薇莞尔：“好。”

　　“我们在那里举办婚礼。”

　　“好。到时一定要叫苏晴做伴娘，如果不是她，我们没这么容易解决麻烦。”

　　“好。都听你的。”

　　自那以后，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换了许多的工作，最后走上了直播这条路。
　　他们谁也没再提过往事，但那么深刻的疤，一触即痛，林薇从没忘过，她相信，陈默更不会忘。

　　5
　　三年的隐忍，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七位数的入账啊……
　　陈默毫不犹豫组织了整个团队出海，租了一栋海边别墅给团队庆祝。

　　他们运了许多食材和装饰品到海边别墅，把别墅装饰得像是个宴会厅。

　　把食材摆上桌，林薇看着热热闹闹的场面，感受着海风扫在自己皮肤上的微痛感，终于有了一点脚落到实处的感觉。
　　大家一起欣欣向荣的感觉……久违了！

　　“薇薇，我们就在这里补办婚礼。”陈默突然出现在林薇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这里的热闹。

　　反应了几秒，林薇惊讶：“现在？！”

　　“三天后。”陈默看向林薇，笑容自信，“我已经订了婚纱，礼服……所有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打扮得美美的，准备着做新娘就好。”

　　“好。”受他的感染，林薇也笑了，“我这就和苏晴说，让她赶来做美美的伴娘。”

　　“叫她做什么？”陈默不假思索地拒绝，“等婚礼那天，你穿着婚纱和礼服进行吃播，一定会燃爆流量！她不是我们团队的工作人员，不适合在场。”

　　听到这话，林薇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的心悸动了一下，那种熟悉的不安感，像旧伤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默：“那是我们期待了五年的婚礼。一生只有一次。”

　　一会儿她要在团建上吃播，三天后又要在婚礼上吃播。
　　他们现在的收入，在还清债务之余，已经足够买车买房了。为什么还要利用他们的婚礼来引流呢？

　　“就因为都知道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才有看点。薇薇。”看出林薇有些不满，陈默抓着她的手，苦口婆心，“主播的职业生命很短暂，我们要趁着有流量的时候赚够一辈子用的钱。大不了，等以后我们不干了，再给你补办一次婚礼，到时再让苏晴来给你做伴娘。”

　　这么随便的吗？
　　林薇的眉头轻轻拧住。

　　“穿着婚纱吃播，也是很独特的体验，别人都没有，只有你有。这段直播视频保存下来，等我们七老八十了拿出来看……”
　　听他这么说，林薇的眉头舒展开，露出笑容：“这倒是，我可以看一辈子。”
　　也罢，就当这次是婚礼排练了。

　　然而，他们的开怀还没过三秒钟，正刷着手机的助理小杨蹭地站起来：“薇姐，默哥，不好了！你们快看，我们收到差评了！零心的差评！”
　　那是对卖家最大的否定！

　　6
　　林薇一怔，赶紧和丈夫一起划着手机看新出现的评论。
　　只是零星几条差评，抱怨吃完羊肉后肠胃不适。

　　她皱着眉，手指快速划过屏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怎么可能？！
　　这款羊肉，是团队精打细选的，她亲自去羊肉的工厂看过，在直播间里吃过。
　　羊肉的包装精美，切片均匀，肉质鲜美不柴不腥不腻，她家的冰箱里还有十来盒，已经成了她现在日常吃的羊肉了。

　　“扯淡！”陈默看一眼，不以为意地嗤声：“怎么可能？我们天天吃都没事，怎么偏偏他们吃了就拉肚子了？肯定是黑粉，要么就是竞争对手眼看我们爆单，坐不住了，雇水军来抹黑我们！”

　　林薇也觉得是这个逻辑，下意识屏蔽了那些负面评论，让助理置顶了一条声明：“薇姐精选，品质保证！个别体质敏感或储存不当，可能引发食用后不适，建议就医排查。”
　　她心里笃定：是黑粉！或者说是竞争对手的恶意抹黑。

　　“树大招风，难免的。让公关处理就行。”陈默搂着她安慰。

　　可事情，并没有就这么翻篇。
　　很快，“拉肚子”、“急性肠胃炎”、“送急诊”等等类似的关键词，像病毒一样在评论区蔓延。
　　不再是零星几条……
　　新出来的几百条评论，像汹涌的洪流，还有更多的在诞生中，将“薇风羊肉卷翻车”的话题冲上了热搜榜，很快，直冲热搜榜第一，压也压不下去。

　　林薇握着手机，一遍一遍地刷新着页面，指尖冰凉。
　　那些带着痛苦表情包和医院诊断书的控诉，像冰冷的针，扎破了她之前的笃定。
　　难道……真的有问题？

　　第一次，她畏惧镜头了，哪怕明知道自己对着镜头时不会看到粉丝的眼睛。

　　与她相比，陈默冷静多了：“切割！立刻切割！把所有责任推给包装工厂，马上发声明稿，表明我们是受害者，姿态要痛心，要无辜！控评！水军在哪里？”

　　“陈默……”林薇刚出口的话被陈默打断，他浑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商人的精明和决断，“我们不能再心软了！想想上次我们是怎么死的！就是太相信别人，太为别人着想！这次，必须狠下心！！！”

　　一套高效冷酷的“危机公关”流程被强行塞进林薇混乱的大脑，她麻木看向冷静指挥的陈默，思绪被他的话拉回了他们第一次创业失败时的场景。
　　那时，陈默颓然地抱着头坐在沙发里，而她在冷静地清算着公司最后的资产，曾经的合作伙伴和员工都加进了针对他们的催债大军。
　　她告诉自己和陈默，他们不是失败了，只是暂时回到了起点，只要他们还在一起，还在努力，一切都还会回来的。
　　可，真的是回到起点了吗？

　　现在这个男人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的光芒。

　　7
　　“为什么要把责任推给包装工厂？”林薇干涩地开口，微哑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停下手里工作，看向林薇和陈默，等着话事人决策。

　　“什么意思？”陈默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猛地转头，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看向林薇，“难道你要承认是我们选品有问题？是我们害了这么多人生病？是吗？！车子、房子、票子……我们的一切都会瞬间蒸发，还会再次背上巨额债务！又会回到三年前那个下雨天！你难道还想再经历一次吗？！”

　　林薇呼吸一滞，激动地强调：“我们亲自尝过的，一直在吃的，选品没有问题！”
　　她声音拔高，带着被质疑的委屈和愤怒，也带着对三年前那段经历的恐惧。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现在这个局面给她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又不全是三年前那样。现在的他们似乎正在做着三年前那个甲方所做的事情，把所有的风险，所有的责任，推给别人……

　　“对！没错！”抓住林薇的肩，用力晃了晃，陈默试图让她“清醒”，“是你亲自尝过的，一直在吃的，选品没有问题，所以，只能是羊肉供应商或者包装工厂的问题。羊肉怎么会有问题呢？一定是他们在把羊肉切片的过程中，没有注意设备的卫生情况，所以导致了这么多人吃出问题。”

　　除了这个解释，没有更合适的了。
　　一切，好像都说得通了。

　　“薇薇，商场如战场！我知道你心软，可是他们利欲熏心！他们在拿我们粉丝的健康买单！凭什么我们还要对他们仁慈呢？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们绝不能两次掉进同一个坑里！”
　　听着陈默越来越激动的话，林薇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质疑的话来。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8
　　麻木地坐回沙发上，林薇又麻木地登录小号，潜入那个名为“薇风羊肉卷受害者联盟”的群聊。
　　愤怒的控诉、刺目的缴费单、孩子病容的照片、医院的诊断单……
　　她的目光机械地扫过大家分享的每一个证据，直到看到一张病历单的病人姓名处，那个熟悉的名字——苏晴，她最信任的闺蜜！

　　这个名字，像一把刺刀，刺进了她的心里，把她的最后的自信与侥幸击碎。
　　她记得苏晴脆弱的肠胃，记得她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也记得三年前公司倒闭时，苏晴找到她，塞给她一张卡。
　　她记得苏晴责备又心疼的语气：“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这么多钱，你上哪去筹？”
　　“总会有办法的。”当时的她心里清楚，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里有一百万，你先拿着用。”苏晴也不忍心再对她说重话，“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手里的卡格外烫人，她震惊地问苏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苏晴没说，而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你父母给你准备的婚房！你就这么卖了……”
　　用力抱住她，苏晴在她耳边轻声安慰：“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连男朋友都没有，这几年没打算结婚的，等你度过难关，好起来，再买回来就是了。我等着你婚礼上给你做伴娘呢！”

　　后来，她开始了直播，苏晴成了她直播间里的第一个铁粉。
　　只要她开播，苏晴就在。
　　只要她推荐的东西，苏晴就会放心买。

　　最近这几天开播，她一直没看到苏晴，还以为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准备等有空的时候好好问一问，没想到，是这样的特殊情况。

　　“对不起，包装工厂包装时没有做好卫生工作……”她含着泪打出了这一行字，后面的话还没打完，碰到了发送键。
　　或许，是包装工厂的责任，但把这份信任连带着有问题的产品一起卖给粉丝，卖给信任自己的闺蜜的人，正是她自己！

　　“不，不是包装工厂。”苏晴的消息很快发过来，“我们吃到的，根本不是好羊肉！或者，根本不是羊肉！只是有点羊肉味的东西。”

　　随即，苏晴给她发来两份羊肉的对比图。
　　“我最开始收到的，是真正的羊肉，吃得不错，才会再买。你看，后面收到的这些，没有羊肉纹路，像是……”

　　林薇把图片放大，仔细对比，瞬间被巨大的愧疚和愤怒淹没：像纸！苏晴后来收到的羊肉，不知道是用什么，但绝对不是她一直推荐的羊肉！

　　9
　　“薇薇……”陈默不知何时站到林薇的身后，疲惫地抱住她。
　　瞥见聊天内容，他脸色一变，立刻压低声音，带着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姿态：“薇薇！想想我们的别墅，想想跑车，想想我们的未来！一步都不能错！苏晴那边，我们私下多补偿点钱，她是你闺蜜，会理解你的！”

　　“你都知道，是吗？”林薇的声音，平静，很平静。像是暴风雨将要猛烈地到来！

　　陈默温热的手，紧握着林薇冰冷的手，试图传递着力量和禁锢：“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吗？你先休息一段时间。”

　　“包装工厂只是一家很小的工厂，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被这件事一冲击，就会破产。就像当初的我们。”看着陈默，林薇认真地问，“陈默，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真的要让他们像当初的我们一样无辜破产吗？！你真的要拉着我走一条这么脏的路吗？”
　　她提高了音量：“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按这个价格，卖那个质量的羊肉，源头供应商赚不到钱，我们也赚不到钱！大环境就是这样！不过是牺牲一个小小的包装工厂，回头我们悄悄给他们些钱，让他们重新开始不就好了？急流浅滩有暗礁，总要牺牲点什么，你又为什么要这么死脑筋？！”陈默气急，加重了语气。
　　这是急流浅滩的暗礁，可是哪个水域没有暗礁呢？

　　陈默的“暗礁”理论，彻底击碎了林薇最后的幻想。
　　她终于明白，经过三年前那次，陈默已经变得扭曲。
　　他心中的“暗礁”，不再是需要警惕的危险，而是可以随时随意牺牲他人的借口，因为他终于成了“暗礁”本身。
　　他害怕回到过去，以至于不惜一切代价要留在现在的“东山再起”中，哪怕这“东山再起”是建立在沙土般的谎言上，随时可能崩塌。

　　“死脑筋……”好似头一天认识陈默一般，林薇用看陌生人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枕边人。
　　“我想要的东山再起，不是这样的……”她喃喃自语，似哭似笑地甩开陈默，往摄像头的位置跑去。

　　“薇薇！”陈默大惊失色，紧紧抓住她，“薇薇，林薇！赚钱不好吗？还是说你想要过苦日子？想要为了你的清高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那不是清高，是底线！”林薇朝他嘶吼，“我们是人，不是畜生！”
　　她是想赚钱，但不想用别人的痛苦铺路。
　　如果成功的地代价是伤害苏晴，是践踏无数人的信任与健康，那这样的成功，与当年的失败又有何异？
　　不，甚至更不堪！

　　“陈默……”她深吸一口气，话未出口已经哽咽，“我们……分手吧。”

　　“当初我们破产负债，你不和我说分手，现在要和我分手？”陈默不敢置信。

　　10
　　陈默疲惫地抓一把头发，把林薇反锁在房间里，收走了她的手机。
　　似乎，只要她不出现在镜头前，不与外界联系，不把内幕说出来，一切都能如他所愿。

　　喊累了，也骂得没力气了，林薇终于安静下来，整个人，也终于冷静下来。

　　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她赤着脚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的目光，近乎绝望的清明。

　　陈默不让人她出去，不让她和任何人联系。
　　早上，他送饭来的时候似乎不那么忙，特意留下来哄她喂她。

　　“你昨晚也没吃什么东西，特意给你买的鸡蛋羹，好吸收。来，听话，张嘴吃一口。”
　　林薇看着好声好气哄自己的陈默，沉默着没说话，也没有张嘴。

　　两晚上不见，他明显更疲惫了，仿佛老了十岁。
　　按了按眉心，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手机响了。

　　看他看一眼手机上的消息就变了脸色，匆匆离去，林薇的眉头往眉心聚了聚。

　　中午，他匆匆放下饭菜就离开了，顺便带走了她一直没动过的蛋羹。

　　到了晚上，不知是他忙到焦头烂额还是看她没吃早饭，晚餐迟迟没送过来。

　　“对不起，薇薇，我来晚了。”月上中天的时候，陈默匆匆提着外卖打包袋过来，“我们都忙到这个时候才吃饭，特意给你买了你爱吃的烧烤……”
　　他的话音，在看到没被动过的午餐时戛然而止。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阵，他关上门，无力地坐到桌边：“你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这么逼我吗？”

　　“是你先把我关起来的，像关一个犯人。”林薇久未喝水的嗓子，比之前更哑了。

　　“等这阵风头过了就好了，我是为了大家好。薇薇，如果你不喜欢再做主播，我们不做就是了。”明明是哄人的话，经陈默的嘴里说出来带了点威胁和气性。

　　“不做主播，做什么呢？”偏过头来，林薇露出一个破碎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全职太太吗？”

　　陈默心念一动：“当然可以，我养得起你。”

　　“所以，你要继续用在脏路上赚的钱养我吗？”林薇成功用一句话戳进了陈默的肺管子。

　　陈默气急败坏：“你吃的用的包包化妆品，哪一样不需要钱？你守着你说的干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人闺蜜欠的钱？你跟着我过苦日子，你闺蜜能乐意？难道你想拿清高当借口，一直欠你闺蜜的钱不还？”

　　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片刻之后，林薇把话又咽了回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要是被他的这些歪理套进去说服，她就真的没脸见苏晴了。

　　月色下，两人相对无言。
　　林薇一直坐在落地窗边看着窗外，陈默则坐在旁边的懒人沙发里阖上了眼。

　　太阳升起，阳光照向落地窗的时候，林薇突然开口问他：“婚纱吃播，还播吗？”

　　“你……”陈默打量着林薇，不确定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我想七老八十的时候看看这独一无二的直播视频。哪怕以后我不做主播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朝他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容，林薇看起来像个一碰就会碎的陶瓷娃娃。

　　“陈默，让我直播吧。”她赤着脚，走到陈默面前，像不惹尘埃的精灵捧着他的脸，心疼般道，“只要我直播吃了羊肉卷没有问题，就都没有问题。”
　　陈默一愣，随即大喜：“你终于想通了！我这就去安排。只是为了你的安全，为了直播不被黑粉打断破坏，这次不能露天直播。”
　　他安排的羊肉，当然不会有问题！

　　林薇欣然答应。去直播室，正正好！

　　11
　　直播室的巨大的补光灯冰冷地矗立着。
　　林薇深吸一口气，在按下开机键前先反锁了直播室的门。

　　这场直播，没有开美颜，屏幕上映出她惨白憔悴、毫无修饰的脸——一个真实的、破碎的林薇。
　　好似，这一场暗礁带来的剧烈震荡中，她才是被伤害得最深的那个，可她又偏偏穿着婚纱。

　　零星的观众进来了，很快，她直播的消息传出去，直播间里的人数在十几秒内飞涨到了五位数。

　　弹幕被问号和惊叹号填满，夹杂着控诉她的话。
　　“我瞎了啊？她穿着婚纱直播？”
　　“什么婚纱，我看是丧服！”
　　“害了那么多人，为她的良心奔丧呢！”
　　“我现在看到她这张脸就想吐，我儿子昨天才洗了胃，谁给她的勇摆出受害者姿态？”
　　“在直播间吃好的，给我们吃垃圾，还想用直播自证清白，当我们闹饥荒呢？”
　　“有人管管他们吗？让他们受到惩罚！”
　　“林薇滚出直播界！”
　　“抵制林薇！”
　　“……”

　　林薇一言不发，撕开精美包装，把羊肉卷倒进火锅中。
　　蒸腾的热气，在她苍白的脸上绘上了少许不正常的红。
　　她机械地把羊肉捞出来，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弹幕上出现一行字：“我又瞎了啊？她吃的黑科技？”但很快，被谩骂的弹幕清了屏。

　　她夹起羊肉的时候，在外边观看的陈默就疯狂地给她打电话，但她把静音的手机翻了个个儿，她的世界只剩下沸腾的火锅、裹满酱汁的羊肉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咀嚼。
　　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真与假，在入口的那瞬间，就再明白不过了。
　　黏腻，软烂，强大工业科技味道冲击着她的味蕾。
　　胃部剧烈痉挛着，恶心感排山倒海，冷汗瞬间渗出额头，她的身体在本能地抗拒着，但她没有停，一口，一口，又一口地往嘴里塞着羊肉卷。
　　仿佛她的每一口，都是在吞噬自己酿造的苦果、粉丝的痛苦和肮脏的谎言。

　　她的脸色由白转青，手在颤抖，冷汗直流。
　　弹幕从控诉逐渐转为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好像吃的是有问题的？”
　　“楼上自信点，把‘好像’两个字去掉！”
　　“我吃的时候，就她一样的反应：肚子疼，脸色惨白，疯狂冒冷汗。”
　　“她知道有问题了还吃！”
　　“她手抖得好厉害！”
　　“看着都难啊……别吃了……”
　　“别吃了！医生说吃多了会出人命的！”

　　所有的羊肉在翻滚的弹幕中被送入林薇的嘴中，她终于放下筷子，抬起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目光穿透镜头看向在直播间的每个粉丝。
　　她嘶哑的声音砸在直播间：“你们吃过的羊肉卷，我吃了。你们承受过的痛，我也感受到了。我知道，只要我再开播，你们就一定有人会报警，到时候，我会把证据交给专业机构鉴定。所有购买过这款羊肉卷的消费者，凭订单截图，找客服登记，我林薇，个人赔偿大家三倍货款。”
　　吃力地站起身，她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个躬，无视直播间里飞快翻滚的弹幕：“我听说，水里有暗礁……没关系，如果绕不开，我就硬撞。”

　　几句话说完，她猛地弯腰，对着地板剧烈干呕，冷汗浸透衣衫。
　　门外，陈默气急败坏的撞门声被尖锐的警笛声撕裂，而她终于再也撑不住，眼前变得模糊。
　　意识沉浮，似乎有救护车的旋转的灯光，有陈默煞白的脸，还有被颠簸移动的不适，但都不及她胃里的疼痛来得刻骨铭心，那与暗礁直面相撞后，留下的破碎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陈默对她放松了警惕后，把手机还给了她，但手机里的联系人被删了干净，显然还是防了她一手的。偏偏，她记得苏晴的电话号码。
　　很快，她接到了包装工厂厂长的电话，她让他一定把平时发给买家的那些羊肉卷发过来。
　　偷天换日，陈默低估了一个厂长想为企业洗清冤屈的心。未来补偿再多的钱，都抵不过一路走来的清清白白。
　　剩下的，交给正义。
　　她相信，正义到来，必会还给大家一个公道。

　　12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心电监护仪有规律的声音将林薇从混沌中唤醒。
　　她费力地抬起未输液的手，点开屏幕。

　　名为“薇风羊肉卷受害者联盟”的群聊里不再是单一的愤怒。
　　“刚看完回放，主包……好好养病吧。”
　　“钱收到了，但我们受的罪……希望她真的能改。”
　　“害我儿子遭罪，我恨死她了！但看她直播吃这东西的样子……唉……”
　　“我相信她是不知情的。”这句话来自于苏晴，没入林薇的心，暖暖的。
　　“能这么对自己，她是个狠人！这一手把黑心链揪了出来，我敬她是条汉子！只是以后，不要再卖这种东西了！”
　　“……”

　　心电监护仪里的声音乱了拍，而后恢复平稳，如同她的心，经历了过往与现在的双重暗礁的猛烈撞击后，带着满身伤痕，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航道。
　　她知道，未来的水域可能仍有暗礁，但她已不再恐惧，成熟的船员会避开暗礁的同时坚守底线，让船可持续地远航。
　　窗外，灰白晨光费力地穿透云层，渗入病房，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不浓烈，不热辣，但真实，且踏实。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