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冰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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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嘿嘿一笑，没再继续那个关于“眼光门槛”的话题，转回去重新打开电脑，继续跟游戏里的敌人较劲。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键盘鼠标的咔嗒声和游戏的背景音效。
江屿重新躺下，却是把书盖在脸上，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他想起江晴上大学离家那天，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门口的水泥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当时只有十三岁，躲在门后，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块。从那以后，家里变得空荡荡的，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客厅里再也听不到她翻动书页的细碎声响。他给她写信，字迹工工整整，写满一页又一页，却往往石沉大海，偶尔回信也只是寥寥数语“好好学习，听爸妈话”。
那种被遗弃的恐慌和委屈，经年累月，发酵成了少年别扭的怨怼和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执念。
突然，陈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猛地转过头，游戏角色死了都顾不上，盯着江屿，语气充满了惊奇：“欸！我说老屿！我刚才仔细一想，不对啊！你跟你姐……长得好像一点也不像啊！”
江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盖在脸上的书滑落下来，露出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翻了个身，背对着陈浩，语气硬邦邦的，“不是亲的。”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从来没主动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啊？！”陈浩彻底惊呆了，游戏也忘了管，张大了嘴巴，“不是……不是亲的？领养的？”他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脸上的惊奇慢慢变成了由衷的感慨，“我靠……那就更难得了啊！”
他凑近了些，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老屿，说真的，那你姐姐对你可真是没话说了。你看啊，爸妈不在了，她其实完全可以……嗯，你懂的，但她不仅没撒手不管，还专门回来照顾你，给你做饭，管你学习……这得多大的情分啊？这比很多亲姐弟都强多了！”
陈浩的话像一块块石头，砸进江屿本就波澜起伏的心里。是啊，她完全可以不管他的。可她回来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隐秘的角落滋生出一丝卑劣的庆幸——父母的意外，竟阴差阳错地把她重新送回了他的身边。这份失而复得，让他更加恐惧再次失去。
“打你的游戏去！”江屿猛地坐起身，抓起枕头狠狠砸向陈浩，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暴躁。
陈浩被枕头砸了个正着，看着江屿几乎要炸毛的样子，识相地缩了缩脖子，咕哝着“好好好，我不说了，打游戏打游戏”，赶紧转回屏幕前，心里却暗暗咂舌：看来这事儿在老屿这儿，是个不能碰的禁区。
江屿重新倒回床上，这次连书都没盖，直接拉过被子蒙住了头。黑暗中，陈浩那句“这得多大的情分啊”和“比很多亲姐弟都强多了”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姐弟情分”。
陈浩咋咋呼呼的声音随着关门声彻底消失，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刚才还充斥着游戏音效和少年斗嘴的喧嚣空间，此刻只剩下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以及自己尚未平复的、有些紊乱的心跳。
江屿依旧保持着送走陈浩时的姿势，背靠着紧闭的房门，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荡荡的房间某处。耳边反复回响着陈浩那句带着粗粝真诚的感叹——
“说真的，屿哥，那你姐姐对你可真是没话说了……这得多大的情分啊？”
投入冰湖的石子，起初只是轻微的涟漪，随即却在他心底最深处激荡开巨大的、难以忽视的回响。
一直以来，他都将江晴的归来和照顾，视为一种“不得已的责任”。是法律文书上的白纸黑字，是道德框架下的“临危受命”。他固执地认为，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是为了不负爸妈的嘱托，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得体”与“尽责”。他甚至恶意地揣测过，她之所以选择远方的大学生活，就是为了早早划清界限，而如今的回归，不过是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将她重新拖回这个她或许并不情愿的“家”。
所以，他用冷漠武装自己，用抗拒筑起高墙。他拒绝她的关心，曲解她的善意，将每一次她试图的靠近，都视为一种虚伪的表演。他像一个守着自己最后一片领地的困兽，用尖锐的敌意来掩饰内心巨大的恐慌——恐慌于再次被抛弃，恐慌于这脆弱的、建立在非血缘关系上的亲情，终将如泡沫般消散。
却又不由自主的渴望。
但，这渴望刚一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扼住了咽喉。父母骤然离世的阴影还笼罩着他，那种被抛下的无助和冰冷，刻骨铭心。
他害怕……
渴望、恐惧。两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拉扯着，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将他裹挟其中，几乎窒息。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混乱。不知不觉间，他的脚步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他走出了房间，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
他停在楼梯的转角，将自己隐没在客厅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厨房里的景象。
江晴系着那条素色的围裙，背对着他，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传来食物烹煮的咕嘟声，伴随着抽油烟机低沉的嗡鸣。她动作熟练地切着菜，偶尔抬手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厨房温暖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这一幕，平凡、琐碎，却带着一种他久违的、名为“家”的烟火气。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那份渴望与恐惧的拉锯战达到了顶峰。
那片温暖的光，那寻常饭菜香气背后的安稳，那份或许真的存在的、“情分”所带来的归属感。
他伸出的手，却因恐惧而颤抖，迟迟不敢向前。
下一刻，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也许……可以试一试？
不是一下子完全敞开心扉，不是毫无保留地依赖。而是像试探水温一样，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重新去靠近。去观察，去感受，去验证陈浩口中的“情分”是否真实。如果……如果她真的不会离开呢？如果这一次，他可以抓住什么呢？
这个决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也充满了不确定的忐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阴影中迈出了脚步，走向那片光亮。
他走到厨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倚在门框上。江晴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立刻回头。
江屿喉咙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问出了一个极其平常、却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问题：
“……晚上吃什么？”
江晴转过身，脸上带着些许忙碌后的红晕，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即化为平静。她指了指案板上的食材，语气如常：“青椒肉丝，糖醋排骨。很快就好。”
“嗯。”江屿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离开。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这句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江晴手里的动作一顿，她看着江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暖意。她摇了摇头，唇角微微弯了一下：“不用，你先看会儿书吧，马上就好。”
“哦。”江屿应道，这次没有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了厨房门口。走向客厅的每一步，他都感觉心跳如擂鼓。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对不对，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至少，他迈出了第一步。不再是固执地将她推开，而是决定，试探着，慢慢去接纳这个重新归来的姐姐。
空气中，那饭菜的香气似乎更浓郁了些。而某种坚冰般的关系，也似乎在这一问一答的寻常之间，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可能”的微光。
十二月三十日，元旦前夕。
冬日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筛下稀薄而温柔的暖意。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与松弛。黑板报上，彩色粉笔勾勒出稚拙而喜庆的图案；桌椅被推至墙边，为即将上演的喧闹腾出中央的舞台。这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元旦班会，欢声笑语之下，潜藏着对未来的憧憬，也氤氲着即将各奔东西的、淡淡的离愁别绪。
江屿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晨光熹微中，临出门前的那一幕悄然浮现——江晴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斜的校服领子，动作自然流畅，语气亦是平常：“今天放学早，我去接你，晚上带你去吃烤肉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点了头，应了声“好”。没有半分犹豫，不见丝毫别扭，仿佛这本就是他们之间最寻常不过的约定。
这段时日，他们之间的关系，恰似冰封的溪流悄然解冻。虽无太多热烈言语的交织，但那曾横亘其中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已然消弭。餐桌上开始有了关于学业或天气的简短交流；他会在她伏案加班至深夜时，默默为她续上一杯温水；她亦会在他模考取得进步时，淡淡地道一句“不错”。一切都在一种小心翼翼却又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向着温暖平和的方向悄然滑行。江屿甚至偶尔会生出几分错觉，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童年那段尚未滋生隔阂、可以理所当然依赖姐姐的旧日时光。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冰裂
